杨志源以为,他这次又赢了。
从孤身踏上江南之路,到步步为营走到如今位置,他遇到很多艰难险阻,却次次化险为夷。
他踏着刀尖起舞,对手一次又一次地输给他。
就像送到他手上的矿山——这是上天的眷顾,是命运给他的礼物。
他是注定能走到最后的赢家!
皇子?世子?那又如何!这些自诩尊贵的天潢贵胄,到头来还不是要死在他的手上!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追上去!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的怒号回荡在空气里,数十个手下像是听话的猎狗,只是听着他的指挥便疯狂朝叶诤等人攀咬过去,死死咬着他们不放!
叶诤带领侍卫一边回身阻挡,一边护着姜羲和矿工们逃跑,渐渐露出力不从心的颓势。
山林里一片混战狼藉,雨滴混着血水,夜色与血色交织,黑暗里几乎快分不清楚敌人和同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就连杨志源,也追上去挥了两刀,可惜没砍着。
“叶诤,你注定要死在这里!”杨志源脸色扭曲又狰狞,正畅快得意之时——
冷风里,一柄比夜色还要冷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贴近杨志源腰腹狠狠一划!
杨志源的惊呼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了嘴巴,又是一刀狠狠捅在他的腰上!
杨志源死死盯着身后抓着他的人——
“怎么……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也依然飘入了身后那人的耳里。
那人嗤笑一声,贴近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杨志源蓦地睁大眼睛。
真的是他!他居然想让他死!
杨志源也不知道哪儿生出的力气,拼命挣扎脱逃,捂着肚子用刀劈逼退对方后,连连趔趄几步,撞到一个心腹手下身上。
“主子!”
被黑暗遮蔽视线的杨志源心腹总算是发现了自家主子身上的动静,在看到杨志源脸色惨白,捂着腰伤随时可能晕厥过去的样子,大惊失色。
杨志源怒吼着“杀了他”,心腹见他指着的那人,虽然吃惊,却也听说地朝着那人出手了!
而那些追杀叶诤的第三方人马,落在最后的数人也忽的停下来追杀,悍然转身杀向杨志源及其手下们!
两方厮杀,变成了三方混战!
就在局面越来越失控的时候,脚下山体忽然开始震动,强烈的危机感向在场众人席卷而来。
他们听到有人在远处高呼“快跑”,紧接着,就看到铺天盖地的黑水自山上顺坡席卷而来,那滔天气势瞬间压下了他们之间的杀意,剩下的只有在上天之力下的绝望!
……
泥石流伴随雷鸣疾呼而至,最初吞噬的就是那些留下来不肯走的矿工们!
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黑水裹挟永远地埋在地下。而气势腾腾的黑水显然没打算就此停止,被环形矿山稍稍拦住了势头之后,继续呼啸卷下!
叶诤还没来得及疑惑身后的诸多追杀的人怎么突然放缓了速度,就被姜羲疾声高喊的“泥石流来了”风云残卷地搅乱了思绪,突如其来的天灾隔绝了他的理智,生死搏杀间都没有晃神的叶诤,愣住了!
像叶诤这样的失神,还有下意识护在他身前的木言,以及那些或茫然,或恐惧,或抱头逃窜等等形形色色的人。
毕竟,在上天的浩瀚伟力下,他们这点薄弱的力量,能做什么?
但是。
有一个人没有这样想过。
她说过,她从未觉得她走不出这华云山——
“跟我往这边走!”
她的高喝在重重雷声中,意外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混乱无序之下,她的声音仿佛蕴含着莫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破开厚厚混沌壁垒抵达他们的灵魂深处,让他们不自觉生出想要跟随景从的心思,没等他们去细下思考过,身体就已经比大脑更快地动作,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姜羲!
姜羲奋力奔跑在最前,狂风灌入肺部生疼也硬是忍着,朝着那生的希望跑去!
仓皇间,她回头去快速扫了一眼。
原以为能有十来个人听她的话,跟着她就不错了,没想到这回头一看,叶诤木言与侍卫们,那些被她带出来的矿工们,还有毋庸置疑始终跟在她身边的计星!
他们全部!都跟了上来!
她心念一动,再抬头时,已是黑云压下,泥石流裹挟着石头树木以摧枯拉朽之势肆虐而下,雷鸣轰隆回荡在天地之间。
然后,便是一片宁静。
……
不知过了多久。
天亮了。
大雨之上的厚厚乌云破开一丝缝隙,虽倾盆之势并未减弱多少,但是,晨光依然披荆斩棘而来,如鲛绡轻纱,朦胧似雾披盖在大地泥土之上,抚平了无法安息的魂灵,淡化了势不可挡的暴虐。
一切归于宁静时,山石下端一处,动了。
“我们……活下来了?”叶诤摇摇晃晃起身,浑身脏得像个泥猴也毫不在乎,他迈出峭壁遮蔽之下,迎上冰冰凉凉的雨丝。
这下了十几日令人厌恶发霉的大雨,第一次让他生出亲切,连雨水淋湿全身,雨滴落在脸上,也让他喜爱并心生愉悦。
生气,是活着的生气。
他们竟然还活着?
叶诤下意识回头去看姜羲——他只记得,当他被突如其至的天灾吓懵了,已然准备坦荡接受死亡之时,姜羲的声音如希望之光破空而来。他下意识跟了上去,与众多人一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随着姜羲逃到了一片峭壁之下,紧紧贴住岩壁,看着黑水轰鸣而至。
哪怕他按照姜羲说的做了,也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闭上眼睛的刹那,心里掠过淡淡的惋惜。
谁知道,他们躲藏的地方,竟然是泥石流浩荡清扫下唯一幸存的净土!
不只是叶诤,他们所有跟着姜羲跑过来的人,都活下来了!
叶诤听到有人在耳边喜极而泣,有人跪地高呼,有人畅快嘶吼。
死里逃生的那种惊心动魄,叶诤想,他此生都不会忘了。
他下意识朝着姜羲看去,那侧对着他的身影,宛若披戴一层神光轻纱,高贵圣洁地令人不敢逼视。
叶诤以为他看错了,定睛再看时,姜羲还是那个姜羲,除了脸色略略苍白,那笑容仍然给人莫大的支持和力量。
叶诤心里一暖,向姜羲走过去。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那场灾难里。”叶诤发自肺腑地向姜羲道谢,也由衷地认可了姜羲对他的救命之恩。
姜羲摆摆手说她就是凑巧,见叶诤并没有追问她怎么会知道这块地方能幸免于难的,着实的松了口气。
不是她不愿说,而是她……说不上来。
只觉得那冥冥刹那之间,忽然福至心灵,认为那是唯一能安全给她生还希望的地方,便毅然决定相信并带着所有人都跑过来了。
好在,他们都活了下来。
“杨志源和他的那些人,应该都死了。”叶诤借着初晓的天光,望向那一片恐怖之地,至今心有余悸,“杨志源竟然在樟州藏了这么多人,要不是泥石流突然出现,也许我们迟早会死在他的绞杀之下。”
说着,他的语气里多了些许说不清的微妙:
“没想到,原以为我们也会死的泥石流,到头来却成为了我们的救命稻草。”
姜羲突然说:“杨志源是咎由自取。”
她抬头凝望那白云萦绕的华方山巅,叹道,
“若不是他过度开采这片矿山,埋葬了累累白骨和无数生灵在其中,也不会有这场灾难。所以,是他用贪婪挖掘了他的坟墓。”
叶诤怔怔的:“没想到还有这关节在内,他也算是因果报应了。就是可惜他死得这么轻易,那种畜生,千刀万剐都不足为过!”
叶诤咬牙切齿道,显然觉得杨志源死在天灾里太便宜他了。
“小郎君。”那些跟着侥幸存活的矿工,上到姜羲身前来,看她的敬畏眼神仿佛在看着天神,“谢谢你救了我们。”
他们感激涕零的样子,似乎都打算给姜羲跪下了。
姜羲笑道:“也许是山神给了我灵感,山神想惩罚恶人,却不会伤害无辜人的性命。”
没想到她的山神之论,一石激起千层浪:
“对!肯定是山神对我们的仁慈!”
“山神不会伤害无辜!”
“可惜石子他们没听我们的不肯跑,都死在了山神之怒下了。”
是啊,那些留下来不敢离开的矿工,是第一批死在灾难之下的。
他们囿于长久以来的惧怕,不敢逃跑去追寻缥缈的自由,没想到也错过了山神给他们的最后机会,就此长眠于地下,与这片大山融为一体。
他们生于大山,困于大山,最后死于大山。
“愿他们能安息。”姜羲轻语呢喃。
叶诤走近她,好奇问:“你信长生吗?”
“什么长生?”姜羲迟钝片刻,才知道他说的长生,是指长生教,“为什么会这么说?”
叶诤撇嘴,并不见对那个大云第一教派有多大的尊重:“这些都是他们的理论,万物有灵,山有灵,水有灵,太阳有灵……所以凡人应该敬畏。”
“你不信吗?”
“不信。”叶诤说得斩钉截铁。
姜羲没说什么,那长生教的教论她虽然不懂,但是这句话的确没说错——
万物生而有灵。
她微笑之时,那个最先回应她的矿工任子,意识到他们真的逃脱魔掌可以回家的时候,率先冲了出去,满心都是即将见到亲人的快意!
一支羽箭迎面飞来,直直射入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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