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羲知道穆彻死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彼时她刚准备出门,就迎面撞上叶诤派来报信的下属。
那人说,穆彻死于昨夜的牢狱里,不是鸩酒毒发,而是气绝身亡。死亡的时辰恰好就是穆昭刚去见过他的四叔之后。
“原来穆彻是知道十四娘的消息了。”姜羲也是唏嘘,没想到把那么多人带进死路,害了下属、朋友、亲人,天生就仿佛冷血无情的穆彻,也有过不去的心坎。
“九郎。”计星担忧地望着她,实在是难以忘记昨天姜羲乍见穆玉姝死状时的样子,他担心姜羲会就这样倒下,本想劝她今天好好休息,哪想姜羲固执非要出门,他嘴笨不会说,只有默默跟上,以及在这时候用眼神表达一些安慰。
好在,计星表达不出来的心思,姜羲不用听也能懂。
“放心,我可比你想象中的坚强多了!”姜羲挑挑眉,还特地扯出笑容以定计星之心。
“九郎最厉害!”
话虽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是看在计星不假思索就回答的份儿上,姜羲决定再相信计星一次——毕竟,她本来就很厉害。
“不过,没想到那穆彻还真的留了后手,密不透风的牢狱都被他埋进了人手,还在樟州城里准备了火油,估计是打着狂欢最后一场的想法,火烧樟州城。”姜羲光是想象那个场面,便一阵战栗不止,“这个穆彻还真是个疯子,就连死也要拉着这么多无辜的人陪葬。”
可怜叶诤又陷入了一轮忙碌之中,离他与楚稷回长安的日子没剩下几天了,偏生樟州没个安宁日子,叶诤只能把自己当陀螺到处转。
“好在他已经死了。”计星突然开口打断了姜羲的思索。
“对,他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我们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姜羲看看天色。
今天就是十四娘与阿娘哥哥们入土为安的日子。
因为是负罪赴死,穆府不得设灵堂,外人也不得探望,穆家想让他们早日安息,就直接定在了今天。
“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来回估计要两个时辰。”
“嗯。”
……
云朝山。
江南人杰地灵,名山不少,相比于有龙则灵的玉山,相比于连绵起伏的华方山,云朝山就是玉山附近的一座小山,高不高,低不低,不够巍峨,又不够秀丽,在众多山峰里显得毫不起眼。
偏偏这样一座小山,却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海棠香林。
海棠本无香,独云朝海棠有香。
若是世人知道这云朝海棠的独特,必然会有络绎不绝的文人骚客,选在海棠花期时亲身前来赏花踏青,吟诗作对。
但是,偏偏没有多少人知道云朝山的海棠。
于是这片山里的海棠香林,开花时傲然怒放,花谢时也是芳菲落尽。不为取悦人,只为开得轰轰烈烈,然后落得无声无息——大概也是这些香海棠的骄傲吧。
穆玉姝发现这片云朝海棠的独特时,就像是一个发掘了珍宝的小孩子,第一时间不是想要拿出去炫耀,把这件事情变成其他人嘴里的谈资,而是把这个秘密藏得好好的,把它当成心底的一片净土,不愿意让外人打扰,只舍得告诉最亲近相信的人。
穆玉姝第一个告诉的是哥哥穆十三。
第二个告诉的人就是姜羲。
她一直对姜羲说,要去看云朝海棠呀,一定要去看云朝海棠。
结果先是天象异样,又是花期延迟。
她们之间的约定也随着推迟的花期不断的往后,往后……直至消弭。
穆玉姝临终前也挂念着的云朝海棠,到底没能看到最后一眼,心里落了遗憾。
上天仿佛也是知道的。
而就在她离去的当晚,云朝山的海棠一夜怒放,香雾如海。
姜羲抵达云朝山的时候,放眼望去,只看到深山里的小山坳一片绯色涂染,层层叠叠的花瓣沉甸甸的压在枝头,风一吹,花如雨下,轻柔飘落在姜羲的掌心。
“她说的没错,云朝山的海棠,真的很美。”
姜羲从前对海棠没有太大的感官。
但是有了今天的目睹惊艳,想必过了很久,姜羲也能深深记住海棠绽放时的娇艳绝美,今日所见一幕会像烙印般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里。
就是可惜……
“为什么不早一天呢?只要再早一点点,她就能看了心心念念的云朝海棠,了无遗憾再走……”
“遗憾正是遗憾,所以才显得珍贵啊。”一道不适时的声音斜插了过来。
洋洋洒洒,拖长的尾音,一听便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
姜羲循声望去……没见着人。
窸窸窣窣一阵之后,一块石头后摇摇晃晃站起一个人——原来他是躺在石头后的草地上,石头挡住了姜羲的视线,所以她才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不过……
计星腾地上前挡住姜羲,拧眉不悦地瞪着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都快把那人敞开的胸膛盯出洞来了。
没错,敞开的胸膛。
那人衣衫凌乱,光天化日之下却是胸口大敞,俨然一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潇洒自在模样,全然一派狂士的作风!
计星不懂什么狂士,他只是觉得这场面看着辣眼睛,生怕玷污了他家九郎的眼睛!他没忘了九郎是女子!
姜羲比计星想得淡定许多,她往外站了一步,拱手:“宋胥先生。”
“嗯?你认识我?”那人懒洋洋地靠着石头,也没有去整理敞开衣领的打算,手里提着一壶酒,仰头就往嘴里灌。
“我是玉山学子,姜羲。”
“玉山学子?姜羲?”宋胥摸着下巴,“有点印象。”
“今年玉山招收新学子,学生是闯三关过的,第二关的考官正是你,宋胥先生。”
宋胥恍然大悟:“哦!对对对!就是你!非要给我画像的那个!”
姜羲不禁被噎了一下,扯着笑容:“先生,是你出题让我画你的。”还是为了方便自己睡觉随便出的题目。
宋胥一点儿没有被拆穿后的不好意思,反而摸了摸脸:“是吗?不是你非要给我画的吗?”
“不是。”姜羲斩钉截铁地应道。
宋胥撇撇嘴:“不是就不是咯。”他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餍足地砸砸嘴,才眯眼看姜羲,“你是怎么知道这云朝海棠的?”
“故人相告。”
“哦,那个每年都要来的小丫头啊。”宋胥想起了什么,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那你跟那小丫头是什么关系?我可就见她带了一个亲哥哥前来,你不是她的亲哥哥吧,那是情哥哥?”
姜羲顿时生出抓一把海棠花塞进宋胥嘴里让他闭嘴的冲动!
“只是朋友而已,先生不要胡言乱语。”
果然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宋胥就是个不着调的性子。
宋胥撇嘴觉得朋友之说特别没意思,可他竟然也很快重燃兴致:“那她怎么没来,还是说你在这里等她?你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海棠之约?有点意思哦。
姜羲音色骤然变得有些冷淡:“她……走了。”
“嗯?”宋胥意外地挑眉,竟然没有错领姜羲的话中之意。
“所以我来这里,代她看看,算是了结她的一个心愿。”
“你小子还不错嘛。”宋胥迈开步子走近姜羲,抱着手臂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眺望着漫山遍野的海棠花,语气听起来依然是那么漫不经心,“她走了,你心里也很难受是吗?”
计星悄悄想要挤进姜羲跟宋胥中间,挡住这个不着调的先生……却未果。
宋胥横瞪了他好几眼,一把年纪的人了竟然跟十几岁的少年郎跟斗鸡似的互瞪,最后竟然是计星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站到了姜羲的另外一边。
姜羲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小摩擦,她被宋胥那句话勾出了压在心头的情绪。
只听得她怅然长叹:
“是啊,我心里很难受。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本就应该活得快快乐乐的,最后却要因为别人的过错付出代价,凭什么呢?”
姜羲的质问很轻很轻,但是不满的意味却很浓很浓。
“生死如常,人各有命,一切都是天意而已。”宋胥这话,听着竟然有些大道冷漠的意味在内。
姜羲轻哼:“天意。”
“天意之上,更多的时候却是人自己的选择。你不是她,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是怨恨不甘,还是安息平和。”
姜羲一愣,迟疑道:“应该是……后者吧。”
“那就对了,你怎么知道,这个选择对她而言不是最好的选择呢?”
宋胥懒懒散散地说出话,却是触动了姜羲的心弦——
是啊,她怎么就知道,穆玉姝离开了樟州去往江南小城,以一个陌生的名字开始的新生活就是好的呢。
她以为脱开南康穆氏的那些枷锁,穆玉姝变得活得自由快乐,从此为自己而活,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到底是自由快乐,还是背负着亲人离世、隐姓埋名,甚至让无辜的婢女代替自己枉死的种种罪孽,而痛苦度日呢?
或许,对于她来说,这反而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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