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兮没有拒绝阿鸾和长言跟随,她本身就虚弱,若是到时候他们两个肯帮忙,说不得此事解决起来更快。
一行四人往城东胜业坊去,夜深人静,巡街的金吾卫仔细巡查四下,若是遇到犯禁的,却不如天宝时那般严厉,呵斥几句便让人离开。
如今长安人口凋零,百业凋敝,高坐大明宫的天子也有意养护剩余的百姓了。
穿过重重里坊,苏兮等人到了胜业坊内。
才一踏进坊门,长言便朝一处直直望去。
“看来是在那儿了。”苏兮连万灵珠都不曾拿出,只顺着长言目光落下之处过去。
胜业坊临近兴庆宫,此处多是王公贵族所居之所,平阳昭公主的别院便在此处。
她似乎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家,唯独这别院尚算得上一处栖息之所。
苏兮那六年辗转四处,到长安的时候,平阳昭公主已经举殡,她所能见到的不过是长长的送葬队伍,和中间的棺椁。
安禄山叛乱和后来的回纥掠夺,让长安城内的各坊如同废墟,如今几年过去,虽有恢复,却仍是可以看出一丝破败之感。
在这许多宅邸中,一所整洁的院落便显得尤其突兀。
但突兀的并不全然是整洁,还有那扇朱红色大门前的一道虚幻人影。
“你来了。”
平阳看着突然出现在巷子中的众人,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似乎早知道会有人来,且不止一个。
“你在等我?”苏兮看着她,胜业坊她极少过来,即便来,也只是顺道,倒是去兴庆宫看热闹的次数比较多。
“是。”平阳言语简洁,却十分肯定。
苏兮挑眉,而后想起万灵珠里的人,便问道:“正巧,我这里也有一个人似乎一直在等你。”
她将万灵珠取出,里头一道人影晃动,待看见平阳的时候,竟直直伏地跪拜。
平阳似乎不大记得那人是谁,但看穿着,应当是唐军中的将领。
“他在碎叶城外徘徊百余年,只为等我将他带回来。”苏兮歪头为难,“可这万灵珠乃是一位贤者所托,既渡化完万灵,自是要送去东都的心继续温养,他待在里面不肯出来,让人很头疼啊。”
平阳一愣,嘴里喃喃道:“碎叶城,碎叶城”
“不好意思,我忘了,碎叶城乃是调露元年建置,你应当不知道。”苏兮蹙眉,“你们那时候它叫什么我忘了,但就在西域突厥境内。”
“竟是在西域,可我不曾去过那里。”
平阳仍是不解,她都未曾去过,如何在那里有故人。
苏兮摇头,朝还跪伏在万灵珠内的人影说道:“你不出来见见她吗?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万灵珠内的人似是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出了万灵珠。
苏兮松了口气,将万灵珠收起来。
人影在巷子中显现,一身玄色长袍的男人怔愣地看着平阳,而平阳更为怔愣地看着他。
阿鸾同长言小声道:“看样子是想起来了。”
长言嗯了一声,同样小声。
温言朝身后两人斜了一眼,这俩人果真是来看热闹的。
“卑职陈牧卿,参见殿下。”
“陈牧,陈”平阳只念了一遍名字,便突然泪盈于睫,“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竟还能见到你,陈将军快起。”
陈牧缓缓起身,“长安城外一别,没想到竟是百余年,如今在长安再见到殿下,卑职再无遗憾。”
苏兮听着二人说话,想起她最初见到平阳的时候,她似乎就是在跟人道别,只是那人是谁,她并未多留意。
“人生无常,即便那一年你再回来,怕也见不到我了。”
平阳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戚戚。
“你走得比她早,自是不知道她在那一年亡故。”苏兮语气淡淡,带着丝丝缕缕的惋惜。
大唐女子从来与别朝不同,她们热情洋溢又自信骄傲,但即便如此,能和平阳比的仍是极少。
女子领兵打仗,纵观整个大唐,怕也就女皇有那么一回吧。
苏兮不记得了,但似乎早年是听谁说过,谁呢?
“怎么会?我记得那年大朝会我跟将军回来,殿下看起来并无不妥。”陈牧脸上是惊诧和怀疑,平阳公主那般洒脱康健,怎的就说没就没了。
平阳却认真点头,她确实在那一年去世,毫无征兆不,也许早就有预兆,只是她听之任之罢了。
“一个本该站在阳光之下的鸿鹄,却愣是被逼做阴影里的夜枭,如何能好?”
苏兮为她感到不甘,可那时的大唐仍是士族门阀做主,即便皇帝姓了李,做主的却并不一定是他。
她记得那时她就在长安,彼时长安还叫做大兴城,是前隋的都城。
五姓七望,这是形容那时最为尊贵的世家大族。
陈牧是知道的,陇西贵族在那时几乎把持朝政,朝中几乎没有寒门士族子弟的立足之地。
更遑论在他们眼里出身卑微的寻常百姓。
“我听将军说殿下搬出了宫,以为”
陈牧说不下去了,如苏兮所言,鸿鹄被关进了金丝雀的笼子里,离开禁宫,不过是换了个自在些的牢笼。
“是比在禁宫中舒服很多,只是多了许多不想应付的人来拜访,阿弟那时总帮我,是我自己不争气,竟没能熬到最后。”
平阳在这里徘徊了百余年,她知道二哥成了大唐第二个皇帝,后来那个叫稚奴的孩子继承帝业。
也知道将李氏大唐取而代之的武氏女皇,她将帝业改去了东都,可她对稚奴却似乎情真意切。
平阳看不清,那许多年来她站在长安城内看多了尔虞我诈,前一刻与你耳鬓厮磨的人,下一刻便成了掐断你脖颈的刽子手。
原来帝王家是此等模样,平阳第一次庆幸,庆幸自己早早便离开人世。
只是她为什么走不出去?这长安城如同囚牢将她困在了里头,百年之久。
陈牧听得心中酸楚无比,忽而转头朝着苏兮跪下,“求苏娘子帮帮殿下!”
平阳愣住,她抬手想让陈牧不必如此,可手在半空中悬了半晌,终究没能落下。
因为,她真的很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