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亮终究没有与李申之见面,他不想让事情表现得太过明显。
虽然他与李申之交好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那也只是猜测罢了。
猜测而已,子虚乌有的东西,又定不了罪。
他若是真的表现得太过明显,与李申之交往过甚的话,便会留下小尾巴,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把柄。
然而又不得不说,完颜亮这个盟友十分地靠谱。
虽然他与李申之并没有直接的书信交流,但也猜到李申之此行是去宣诏。
李申之西行的目的一点都不难猜,但凡关心时政,又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得到。
在高层的圈子里,双方的大略方针都不是秘密。
于是乎,完颜亮不仅保障了李申之一路之上的安全,还暗中调拨补给,从口粮到草料,源源不断地留在了李申之必经之路上。
更有甚者,完颜亮还通过随行的金人谋克给李申之更换伤病的战马。
一时之间竟然让队伍里的宋人有些恍惚。
他们到底是哪波的?自己在宋军时候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被当成贼配军骂的一帮人,在金人这里竟然会有如此隆重的礼遇。
他李申之不是当了叛徒了吧?
陆游看到李申之志得意满的样子,调侃道:“昔有苏秦背六国相印,我看你也要配两国兵符了。”
李申之摇了摇头,叹息道:“不行啊。”
陆游微微一笑,心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太荒唐。
正打算劝诫李申之,不料李申之的话差点让他吐血。
“想要配够六国兵符太难了。”李申之仿佛真的很遗憾似的,继续说道:“宋金两国自不必说,到了陕西之后,向西是西辽,向北是西夏,向南是吐蕃,这也不过才三国,加上宋金总共五国,也不够六国啊。”
看李申之皱着眉头发愁的样子,好像真的在谋划配六国兵符。
忽然,李申之眉头一展,说道:“哎?不如咱们到了应天府之后往东走,出海向东,那里有高丽和倭国。若是能张罗上这两国的兵符,我就有七国兵符了,比苏秦还厉害。”
“陆兄觉得如何?想不想跟我去西夏浪一圈?”
陆游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李申之,不屑道:“粗鄙。”
李申之虽然是胡思乱想,但是隐隐之中竟然对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很心动。
算了,正事要紧,还是先去宣诏再说。
……
却说李申之自临安出发,先是一路北上抵达建康(南京),再向西经过庐州(合肥),然后继续向西抵达唐州、邓州(二州均属南阳)。
根据宋金和议的内容,唐州与邓州将被割让给金国,也就是说,从合肥向西走,就已经是金人的领土了,可见宋人为了和议而割让的领土,有多么地无耻。
庐州(合肥)竟然成了一个号称大一统王朝的边境,敢想?
不知道秦皇汉武唐宗们知道了,会不会气的从棺材里面跳出来。
从邓州向北,沿着秦岭向北,抵达洛阳,再从洛阳西南出发,就能到达商州(今商洛市),这里是李申之宣诏的第一站。
饶是早有心里准备,这一路上所见的情景,还是让李申之心情非常沉重。
这些地方虽然行政上划归金人,但是金人压根没有把这些地方当成自己的地盘,而是当成了猎场。
没错,在他们眼中,宋人割让给他们的陕西、河南等地,就是他们狩猎、打劫的地方。
从来没有想过认真经营一番,通过税收这种高级模式来剥削宋人。
他们眼中只有最原始的剥削形式:明抢。
这一野蛮粗暴的行径,直接导致当地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
曾经为大宋西京的洛阳,其状况一点都不比曾经为南京的商丘强,破败之相显露无疑。
眼前所见,让李申之想起了百年后的一场诡异的胜利:端平入洛。
在一百年后,蒙古人崛起,自以为很聪明的宋人选择了与蒙古人联手,一起灭了金国。
同样的剧本,同样的结局,与北宋曾短暂收复燕京一样,南宋也短暂地一口气收复了三京:西京洛阳,东京开封,南京应天府。
也与曾经的燕京一样,收复后的三京之破败,远远超过了宋人的想象。
当年的燕京城成了一座空城,端平时的东京城同样如此。
据史料记载,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七月初五,全子才率领宋军开进开封城,这座曾经人口超百万的城市里,只剩下六百守军,居民一千余户。
曾经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竟然比不上一个乡镇。
更诡异的是,只率领一万人挺进开封城的宋军,竟然在开封城里找不到补给。
仅仅一万人,在开封城里面竟然断粮了!
而这一幕,此时此刻便呈现在李申之的眼前。
如果不是完颜亮源源不断地给他运送补给,此时的李申之恐怕已经断粮了。
自从收编了金人当向导,李申之便把自己的高级干粮给收了起来,一路上只吃金人送来的补给。
高级干粮是战略物资,暂时不能让金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李申之留着这些干粮也是为了不时之需,万一与金人闹翻脸,这些干粮足以支撑他们可以回到宋国境内,不至于在半路上被饿死。
商州位于西安的东南,洛阳的西南,在这两座大城中间偏南一些的位置。
从西安到洛阳,通常会沿着黄河两岸行走,途经函谷关、潼关。
自秦汉以来,函谷关和潼关一带,经过黄河上千年的冲刷,河道变更,水位下降,使得这一带出现了大量的平地可供行走,函谷关与潼关便形同虚设,这一带再无险可守。
商州在秦汉时期,是一条从西安到洛阳的小路,可以绕过函谷关和潼关,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这里也有一座重要的关隘:武关。
函谷关和潼关的消失,使得商州武关的战略地位变得没那么重要。大路上没了关卡,自然不需要走小路去奇袭了。
金人之所以执着于想要得到商州,是因为这里是一条可以从西安快速到达南阳的捷径。
西安是金人手中重要的前进基地,在这里可以形成对四川的战略威慑。如果商州在手,西安还能对南宋另一处防守重镇-襄阳形成战略威慑。
如果没有商州,金人想从西安大本营抵达襄阳,需要绕行洛阳,全部行程大概有两千里。
而若是走商州,出武关,走南阳南下,可以省去一大半路程。七八百里的路,数日便可抵达。
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宋人之所以舍得拱手相让,是因为南阳已经割让给了金人,要不要这地方已经无所谓了。
金人占领了西安、洛阳、南阳,那么商州就成了一处飞地,与宋国再无关联,留着也无用,索性割给金人卖个人情。
连带着李申之割让出去的陕州(河南省三门峡市)也是如此。
从西安向西,走到关中平原的西端,便是大散关(宝鸡)。
大散关以西是连绵的山区,大散关以东是关中平原。
从大散关继续向西,穿越山区向西的出口,便是秦州(甘肃天水)。
在北宋时,以秦州、大散关、商州连线,可以形成川陕地区抵御北方入侵的第一道防线。
当关中平原失陷之后,这一道防线形同虚设,干脆割给金人,换取了应天府的前进基地。
放弃了秦州商州防线,并不代表川陕不要了。
宋人的底气来自于第二道防线:西和州(甘肃陇南),兴元府(陕西汉中),金州(陕西安康)。
这三个地方背靠着富饶的四川盆地,只要堡垒不被从内部攻破,那么金人在这三处险要面前只能饮恨败退,不得寸进。
吴玠吴璘兄弟的成名战,和尚原、仙人关、饶峰关之战,就是在这道防线完成的。
只要能牢牢守住第二道防线,那么川陕便可以自保无虞。
然而正所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若是宋人从内部被攻破,那么再险要的关隘都会形同虚设。
若是宋人真的能悍不畏死,便是在平原上以步兵对抗金人骑兵野战,也多的是取胜的办法。
闲话不多说,却说李申之领着队伍专门走了洛阳的路去商州,而不是从南阳走武关捷径,便是打了探查民情的心思。
当然了,对着金人不能这么说,只说自己身子娇贵,骑不得马走山路,只能走平路。
到了商州地界时,李申之口称怕城里人误会,把金人留在了城外。
毕竟现在商州还是宋人的地盘,若是领着金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不得商州守军会放几支冷箭飞来,伤了性命可就不好玩了。
商州在金人的包围之中依然可以不被攻破,城中军民必定是悍勇的。
李申之保险起见,先派了人进去通报,然后领了二十背嵬军,张牧之,陆游,李修缘,岳银瓶一众进城宣诏。
商州知州唤作邵隆,是个猛人。
邵隆原名叫作邵兴,与赵官家“绍兴”的年号冲突才改的名字。
明明是邵兴在先,绍兴在后,赵官家不讲武德……
却说那邵隆原是解州人氏(山西省运城市),与关公同乡。南宋初年时便在家乡举义兵,人称邵大伯。
在之后转战河东关中之地,相继投在李彦仙、王彦帐下效力。
张浚主持川陕工作的时候,邵隆被任命为商州知州。
在原本的历史中,宋金和议之后商州割让给金人,邵隆被调到金州(安康)任知州。在任时,经常率领手下乔装打扮去到金人的领地内袭击金人,使得金人不堪其扰,最后通过外交手段把邵隆调走才算作罢。这是后话。
在知商州期间,邵隆也曾经打过几场漂亮仗。
却说一年之前,也就是绍兴十一年正月,金军派五万精兵进攻商州,邵隆知道守不住,便将城中粮仓庐舍焚烧毁尽,战略性撤退。
当金人占领了商州城后,邵隆派遣自己的儿子邵继春率军佯攻商州城,而他自己则是率领主力进攻鸿门。
金军抢了一座空城,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看到宋军主力出现,便想逮住猛揍。
殊不知邵隆在金军行进的路线上设置了三道埋伏,经过层层阻击,宋军大破金军,生擒金将阿没。
邵隆军只携带了十日的干粮,吃完之后便断了粮。狠人邵隆领着士兵们啃树皮,吃死人,熬过了决战之前艰难的准备期。
等到时机来临,邵隆领军一鼓作气,重新收复了商州。
就是这样一位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狠人,便是李申之宣诏的对象。
邵隆所知的商州地处偏远,上一次见到朝廷来人,还是张浚张太尉。自从张浚走后,这里仿佛是一处被朝廷遗忘的地方,他们只知道吴玠吴璘兄弟,不知道朝廷在哪。
李申之在来之前打了好几篇宣诏的腹稿,总觉得不甚满意。只好等见了邵隆之后,随机应变吧。
他越是对邵隆了解的多,越觉得宣诏这件事很不靠谱。搞不好真要被邵隆给砍了脑袋。
成天砍别人脑袋,谁曾想自己的脖子也会在他人的威胁之下。
却说那邵隆,好不容易见到了朝廷天使,自然是满接满待,用城中为数不多的物资,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没有酒,便以茶代酒,茶水管够。
没有肉,便用豆腐代替,用酱菜腌炖之后,红黑的色泽倒有几分与肉相似。
东西好不好不重要,气势一定要跟上。
看到这一幕,李申之哪里还不知道他心里唱的什么戏。
这分明就是在跟自己叫苦,想跟朝廷多要一些物资罢了。
如此看来,这邵隆倒也是个聪明人,李申之在心里完成了初步的分析。
既然是聪明人就好办了。
这世上对付神经病办法不多,对付聪明人的套路却多的是。
“邵知州可只在下今日所来的目的?”李申之打算先来一个投石问路。
邵隆捏着下巴的胡须,说道:“俺早就听说和议要把商州割给金人,李文林是来宣诏的吧?”
“哦?”这个回答给了李申之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知道是来宣诏的,那又何必搞出叫苦这一出呢?
李申之掏出赵官家的诏书,双手递给了邵隆,说道:“没错,既然邵知州猜到了,不知打算如何处置?”
直接把诏书交给当事人,李申之这个宣诏使者不打算亲自去念诏书的内容,念出来丢人。
没想到纠结了一路的宣诏,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就完成了。
邵隆双手接过诏书,皱着眉头展开看了看便将诏书合上,然后眉头舒展开来,微笑着问李申之道:“邵某也让李文林猜猜,邵某打算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