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香料岛,李申之立马来了精神,也不焦虑了,与张浚说话之时眼中都绽放着光芒。
张浚对海上贸易不是很感冒,说海上危险大,李申之说黄河还每年泛滥呢,不一样危险?
出海航行最重要的是掌握海上气候和洋流的规律,只要有充分的科学技术做支撑,完全可以避免大部分的海难。
到那时,在海上航行的安全性,一点都不比黄河成日泛滥的中原地区差。
说到兴致高昂处,李申之还痛批张浚没有冒险精神。
张浚代表着士大夫阶级,同时也是地主阶级,他当然没有冒险精神。
地主没有冒险精神,赌棍才行。
西汉时期长安城里的浪荡青年成群结队地闯荡西域,大唐时期全民参军去边疆,他们是奉献去了吗?
那里不是天堂,而是修罗场,能改变他们命运的修罗场。
不是,他们是搏富贵去了。
爪哇国的香料岛,是李申之曾经郑重地与张浚提过的事情,只不过那时的张浚并没有放在心上。
身为士大夫的他,对土地的渴望远超过财富和贸易。
所谓的岛上全都是数不尽的香料,对张浚来说,不过是能换更多的钱罢了。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只有土地,才是永恒的财富。
只可惜李申之这段话没有讲给对的人。若是告诉张(人)俊有这么一个香料岛,恐怕那个没奈何张相公早已建好了舰队,朝着爪哇国出发了。
想要在大航海时代站稳脚跟,最需要的便是贪婪。
这份贪婪张浚没有,张俊有。
所以说,以文人士大夫为政治主体的华夏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大航海时代。
当年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并不是为了什么科学探索,而是为了打破阿拉伯人的贸易垄断,迫不得已之下才去开辟新航线,只是一不小心顺便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探索,所以这个贪婪的商人摇身一变成了探险家,而在背后支持他的西班牙皇帝也成了雄才大略的君主。
这段时间李申之一直在想,谁才是自己身边最贪婪的人?
好像很难找到这样一个人。
一个个的都是正人君子,就一个赵不凡勉强有一些市井气,却远远不够。
难不成真要把这项泼天大功劳送给张俊?
他知道,若是真的把大航海这样荣誉给了张俊去实现,那么张俊便会在改变华夏历史人物排行榜的前十占据一席之地,其地位要远超同时代的所有人,其光辉形象甚至比岳飞都要高上好几个台阶,这个时代能与之媲美的人只有李申之。
然而把这样大的一项功劳交给他,李申之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良心。
李申之心里知道,张浚在这个时候跟他提什么香料岛,并不是真的关心香料岛,而是想要让李申之冷静下来。
在心中哀叹一声,航海的事情暂且等到跟金人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就在此时,应天府衙之中来了一个熟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却说冯益自打在皇宫里接了赵构的命令,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应天府。
进了府衙的时候,早已累得没了个人样。
李申之听到冯益来了,赶紧离席迎接:“哎呀冯公,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冯益在进门之前还忐忑不安,担心坐镇一方的李申之不买他的账。
现如今见到李申之一如既往地尊重他,心情总算是踏实了下来。
冯益被李申之搀扶着,却又不敢真的把自己的身子压在李申之身上,半推半就地被李申之扶到了一把椅子上。
冯益朝张浚拱了拱手,张浚点了点头,不多言语。
李申之招呼下人给冯益倒好了茶水,伺候喝了以后,冯益才说道:“你小子真是不安生,闲着没事去招惹金人干什么?听说这里在打仗,官家气的在皇宫里都砸了好几个花瓶了!”
冯益先拿话来试探李申之,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李申之倒没注意到冯益的小心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打仗,还有香料岛,便随口说道:“这不是已经打赢了两场了么,朝廷还嘉奖俺们大捷呢。冯公且安心,就等着这第三场大捷之后,给下官论赏赐吧。”
冯益见李申之说得轻巧,眉头一皱,继续说道:“别以为官家不知道,前两场仗不过是小打小闹,输了赢了都无伤大雅。今遭这次大战,金人可是倾巢而出,别说你应天府,就算是临安府都未必能守得住。”
李申之一拍脑袋懊恼一声,差点把赵构那个怂包给忘记了。
原来他不是担心应天府的安慰,而是担心金人攻破应天府,一路南下杀到临安府去。
朝张浚投去感激的眼神,只怪张浚把朝廷的事情料理得太好,以至于应天府的人几乎都忘记了朝廷的存在。
只不过张浚对冯益这种小人没什么好感,所以从始至终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与他说一句。
若是没有李申之在,冯益胆敢上门问罪的话,张浚怕不敢把他的脑袋给砍下来。
张浚虽然没有插话,但注意力一直放在二人的交谈之上。
只听李申之与冯益周旋道:“冯公这是信不过下官的能力吗?上一次完颜宗弼可是领着十万人来的,都被下官打得屁滚尿流。这次虽然来的人多了些,但下官一点都不怵。”
虽然冯益这人的名声不太好,但是在李申之事业的初期着实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所以李申之一口一个“冯公”地喊着,一部分是因为想要通过冯益构筑一个与赵构之间的缓冲带,另一部分也是发自内心地尊重。
看在冯益没有真的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事情的份儿上,李申之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看人。
冯益却说道:“你也知道这次金人来的人多。四十万人,你应天府总共才多少人?”
李申之强词夺理道:“我应天府也有四十万人,咱们跟金人一对一,主场作战,这把稳赢。”
冯益知道他在胡闹,却又辩不过这家伙,最后说道:“俺也说不过你,但你也别得意。”
李申之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冯益接下来的话,是重点。
冯益说道:“官家那厢想要的其实不多,只要能把二圣安安稳稳地接到临安府,你这边别打败仗,你这关就算是混过去了。倘若你这里打了败仗,损兵折将都算小事,若是二圣有个三长两短,少不了你去大理寺吃牢饭。”
冯益口中始终说着二圣,对赵桓提都不提,压根没把他当圣看。这是赵构心中所想,他与李申之是老熟人,说话便懒得兜圈子,想到哪里说哪里。
冯益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心扑在赵构身上的他,竟然将赵官家的底子给李申之透露了出来。
赵构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的心里底线,这全是冯益自己琢磨出来的。
久在帝王身边,冯益察言观色的功夫早已臻入化境,比赵构自己都懂赵构的心思。
李申之朝着冯益拱了拱手,感激放在心里,给冯益递过去一个眼神,问道:“冯公是打算即刻返京呢,还是在应天府逗留一段时间?”
冯益想了想,说道:“既然来了,岂有那么快就走的道理。俺便在这里留几天,好好瞧瞧你小子到底搞什么鬼,回头也好跟官家有个交代。”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美美地享受一番才能回去。
现在的临安府不好待,赵官家的脾气一天比一天的暴躁,白天在朝堂上与相公们斗完了嘴,晚上回去就摔东西。
像他这种天子近臣,更是常常直面赵构的怒火。
回想起这段时间在赵构身边的战战兢兢,冯益都有些后怕,生怕哪天赵构一不高兴,把他的狗头给拧下来。
在应天府待上几天,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回去,可以少受许多不必要的气。
不知为何,虽然金人有四十万大军围城,但是冯益坐在李申之身边的时候,竟然觉得非常地安全。
比在赵构身边都安全。
李申之见把冯益给糊弄住了,忽然灵光一闪:贪婪!
后有三宝太监下西洋,现有贪婪的冯益。
华夏人的大航海与太监有不解之缘,莫非是宿命不成?
既然是宿命,岂不是说明有着极大的成功率?
想到这里,李申之竟然心中生起了一丝激动,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一如当年打算抱冯益大腿的时候,说道:“冯公,你听说过香料岛吗?”
……
完颜宗弼最擅长的战术,是大军团长途奔袭。
这种奔袭带来的突然性,往往可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是他的制胜法宝。
真要是落了阵地,一刀一枪地对着干,他的战绩反倒是败多胜少。
张浚在富平的那一场大败,与完颜宗弼的万里大奔袭不无关系。
当时的完颜宗弼还在江浙前线,接到关中的战报之后,短短数天之内领着金兵的东线主力奔袭到了关中战场,一举形成了兵力优势,横推张浚的川陕军。
然而那毕竟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十年时间足以使一个泥瓦匠都能从小工成长为大工,更何况是金兀术这种颇具天赋的将领。
再加上他现如今手下谋臣不少,这一次进攻应天府,完颜宗弼的阵地战打得有模有样。
在离着应天府城十里地之外,完颜宗弼选了一条靠河的地方安营扎寨。
虽然金军是进攻的一方,但在一开始就取了守势,一副要与宋军死磕到底的架势。
之所以选择在河边,是为了防备宋人偷袭火攻。
完颜宗弼的中军号称二十万人,其中至少有五万人是为了守护存放在中军的粮草。
这一次他学乖了,三军的粮草全都放在前线,不再从开封府搬运。
历来存放粮草的地方都是戒备森严的地方,金军也不例外。
在巨大的优势面前,完颜宗弼依然极尽可能地选择了谨慎。
他觉得自己无法完全杜绝宋人神出鬼没的投石机火攻,干脆就选了个有水的地方。
想偷袭你随意,火攻也不怕你。
咱就没打算不让粮仓着火,只求着火之后能马上灭掉。
防不住就不防了。你随便点,我随时灭,说不定粮草用火烤一烤还更好吃。
刚刚安营扎寨,金军便组织人手建了好几个大水车,在营寨里搭建了自来水系统。
这玩意北宋时期就有了,金人在开封府抓来的宋人工匠很快便搭建了起来。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完颜宗弼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要在这里盯着李申之,死死地困住应天府城。
据他的情报所知,应天府的宋军主力全都龟缩在应天府城之中,就是要在应天府城之下与金人决一死战。
而完颜宗弼偏不与他在应天府决战,而是派出了韩常和赤盏晖两员大将去扫荡堡垒。
完颜宗弼端坐帐中,喝着胡虏血,吃着烤肉,目光不是地瞥向应天府城的方向。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不论是韩常还是赤盏晖,都有了不错的战果。
混凝土堡垒被击破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应天府城之中。
接下来就看张浚和李申之如何应对。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用这种力大砖飞的战术,逼你出手。
如果应天府不做任何反应,依然选择龟缩在府城之中,那么完颜宗弼就在这里继续与应天府城对峙下去,而韩常和赤盏晖也会继续扫荡各个堡垒和县城,直至留下应天府一座孤城。
真要只剩下一座孤城,完颜宗弼也不会去强攻府城,强攻必然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他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与赵构谈判。
相信到那时候,获得的收益将会出乎意料的多。
而应天府城中的人若是按捺不住,想要出城与金人野战,那正合完颜宗弼的下怀。
……
应天府衙之中,张浚和李申之对坐。
赵不凡在城中忙着张罗后勤物资,赵瑗早已去了工坊城之中,坐镇制造业。
现在府城之中的话事人,只有他们两个。
张浚说道:“已经被他们拔了三个混凝土堡垒了,里面的百姓没来得及逃跑。”
张浚说完战报,表情有些凝重。
事情第一次变得对他们不利,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按照原先的战略部署,混凝土堡垒中的百姓可以先抵挡一阵再选择撤退,可现在连挡一下都挡不了,一天被破城,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金人没有屠城,而是把堡垒里的百姓押送到了开封府城里,让李申之心中的罪恶感没那么重。
李申之想了想,说道:“既然守不住,干脆不守了,就让他们撤入附近的县城之中吧。”
一口气丢了三万的人口,李申之的心情很沉重。
张浚想要劝解一番,终归没有说出口。其实他并不是很在乎这三万人口的损失。
大宋国都灭了,还差这三万人吗?张浚心中的窗户早破了。
在张浚看来,金人之所以能一天之内拔掉三座堡垒,必定提前搜集了许多的情报,挑了三处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下手。
要不然为何处于最前沿的张牧之的堡垒没事,反倒是几个处于腹地的堡垒被拔掉了?
金人想通过一个下马威来打乱宋军的部署,这时候最好的策略是按兵不动。
可李申之已经下了决心,他还是选择了尊重李申之的意见。
张浚问道:“只是这传信之事,该派何人去?”
这时,李申之身边的金儿说道:“若是张相公和公子信得过,就像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