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上完颜宗弼醉得一滩烂泥。
胡虏血是柔口的高度酒,喝起来或许还不觉得什么,但毕竟度数放在那里,能喝上两斤的人已经是万里挑一。
完颜宗弼足足喝了三斤酒,喝完之后还能坚持着跟李申之说完话,已然是超水平发挥。
李申之没有喝多少,他的主要目的是成功地套取完颜宗弼的心理底线。
当摔完了碗之后,自有仆役将完颜宗弼抬到厢房中去休息,在完颜宗弼的身边,屋里屋外站着好几个壮汉伺候着,同时起到监督的作用。
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完颜宗弼将会被软禁在这里。
院子里一醉方休的武将们,也都被一一送走,回去歇息。
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在寂静的夜中,大堂内的大小相公和知县们撤下了酒具,换上了茶具和点心,面色郑重地开始说正事。
张浚问道:“申之,那金人莫非真的愿意将山东换给咱们?”
李申之说道:“其实换与不换,不在于金人愿意不愿意,而在于形势是否能够逼迫他们换。”
“你是说……”张浚若有所思,问道:“招揽伪齐旧部?”
“那算一部分。”李申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山东诸州对于金人来说易攻难守,不如河东(山西省)容易固守,所以我想金人应该会固守关中,彻底巩固在河东的利益。至于山东这边,只要咱们催得紧,然后山东诸州的义军奋起抵抗,金人必定不愿在这地方多花精力。”
如何治理山东地区,金人在这许多年来下了不少的功夫。先是直接统治,结果遭遇了大量的反抗,极大地牵制了金人南下的脚步。紧接着扶持刘豫成立了伪齐政权,可刘豫这家伙就是个草包,不但没有将伪齐治理好,反倒他自己率先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将山东祸害得不轻。
直到后来金人才找到了治理山东的密码,模仿着前辽朝的一国两制,才算是勉强将山东安定下来。
可是依照现在的局势,李申之不会给金人从容消化山东的机会。
只要山东一乱,那么就有资本跟金人谈山东的归属问题。
这时,岳银瓶接着说道:“我在收拢义军的时候,给吴璘和邵隆传去了话,让他们抓紧时间占领关中,也不知道他们能打下几座城。”
李申之惊讶地看着小岳将军,心中感慨道:天生神将果然不同凡响。不仅战术打得精妙无比,战略眼光更是敏锐。
金人的作战部队以骑兵为主,对宋人作战时占据明显优势,并不全是因为骑兵在与步兵对阵的时候单兵战斗力有多么地强。
事实证明,当相同数量的重骑兵和重步兵对攻打阵地战的时候,没有哪一方敢说自己可以完全超越另一方,大多是双方互有胜负。
所谓骑兵冲击力比步兵强而使得骑兵对步兵作战有优势,一直是一条流传与大众口中的军事谣言。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性。
就拿金人侵略宋人的战例来说,金人可以两路出击,甚至三路同时出击。但每当一路遇到困难的时候,另外两路可以快速地回撤支援,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
张浚的富平之战便是摆于完颜宗弼的万里大奔袭的增援。
而宋人,只能固守城池,任凭金人随意调拨兵力。
在局部战场同样如此。
五万人对五万人,并不是十万人站在一起互殴。而是各自占领相对有利的地形,然后围绕战略据点展开反复的争夺。
金人骑兵的机动性可以保证他们在任何想要形成优势的地方快速增加兵力,而宋人只能提前布局,战场之上缺乏变通之术。
再看岳银瓶组织的这次大反击,便是从应天府、开封府和关中地区三线同时出击。
这样一来,金人所有战线全都同时打响,再无精力互相增援。
若是某一路人马敢撤出去增援别的路,那么这一路防线便会被宋人轻松突破,然后绕后包抄,轻松地灭掉一路。
当年岳飞北伐的时候,也是这么败的。
现如今应天府大捷,开封府大捷。若是京西路的关中盆地依然可以大捷,那么北宋故地恢复便可指日而待。
再到那时,宋人以不进攻山西作为交换条件来换取金人占领的山东地区,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
张浚认真思考了一番李申之提出来的划界方案,说道:“申之总是可以从大局出发,当真是我等所不如也。等稍后金人前来谈判的时候,便由申之全权负责,诸位可有异议?”
张浚看似是在问大家,其实只关注赵瑗一个人的意见。
其他人全都跟李申之穿一条裤子,唯独赵瑗的身份特殊,代表着皇室。
赵瑗没有表态,其余人等更加不会反对,张浚的这个提议便成了政令。
赵不凡却问道:“这要是朝廷里来了诏书,亦或是朝廷特意派来了谈判的使者,咱们该如何处置?”
朝廷的诏书和使者,定然是代表着赵构的意愿,而枉顾李申之的谋划,到时候双方必然会产生巨大的矛盾。
赵不凡话说得有些隐晦,但是大家都明白其中的意思:万一赵构认怂怎么办?
其实连万一都不用想,赵构肯定会认怂。到时候朝廷的压力传导了过来,他们该怎么应对?
张浚大手一挥,继续大包大揽,说道:“朝廷上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自有老夫在此。”
李申之倒是不太担心这些,反而有些戏谑地看向了赵瑗:“不知建国公可有何意见?”
“啊?”赵瑗的心思一直放在三圣上面,在方才的讨论中有些走神,忽然被李申之一问,有些愣神:“申之所言甚是。”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不知建国公想过没有,假如说有这么一个朝廷,所有人明知道皇帝是错的,却不得不执行皇帝的命令,那么天理在哪里?纲常在哪里?”
虽说是以“假如”来举例子,但大家都知道,这分明说得就是当今的朝廷,而那个总是做错事的皇帝就是赵构。
赵瑗此刻的内心变得极度的纠结。
忠孝的两难再次涌现在心头,让他的面色很难看。
忠于国家吗?孝于赵构吗?如果赵构的想法与国家的利益发生了冲突,他该怎么办?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律,这种时候往往该废帝了。
如果皇室自己内部舍不得废帝,那么天下百姓将会帮他们废帝,到时候就成了改朝换代。
李申之给赵瑗留了一些思考的时间,让赵瑗的想法充分发酵之后,才继续说道:“建国公不必担心,下官说得不是废立之事。倘若这个皇帝是个糊涂蛋,谁敢保证废了之后就能换一个精明的上来。”
看似为赵瑗宽心的话,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赵瑗的眼神变得更加迷茫,看向了李申之,等着答案的公布。
李申之说道:“何如皇帝与相公们来一个约定,皇帝该管什么,官员们该管什么,大家各安其份便是。涉及到家国大事的时候,不再由皇帝一人抉择,如此以来即便是出现个把昏君,也不会对家国大事产生过大的影响,建国公以为如何?”
李申之这番话是在为日后的改革做铺垫。
他不是不想废除帝制,来一场彻彻底底的社会革命。
可惜时间来不及。
想要来一场彻底的社会变革,至少也得数十年的积累,需要培养出足够的新兴利益群体,直到这些新兴利益群体的实力全面超越旧的利益群体之后,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一夜之间成功的变革都是短暂的,也是不牢靠的。
因为复辟也在一夜之间。
李申之说完之后,在坐的一众知县们仿佛茅塞顿开一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之前李申之就与他们说过想要逼赵构退位,他们还以为李申之自己想要当皇帝呢。没想到原来李申之是做的这样的打算。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担心跟着李申之造反太过冒险的话,那么方才的皇帝与大臣分权的思想,则变得更容易接受。
从理论上来说,历朝历代都是皇帝与宰相分权的设置,但是皇帝却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宰相大多数时间只是皇帝的附庸,亦或是皇权的代理人罢了。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两点:其一,宰相的任免权归皇帝;其二,皇帝掌控者绝对的军权。
君主立宪想要成功,首先需要改革军队,将军队从皇家武装之中脱离出来,建立一支属于政府的军队。
当然,现在还不到谈这个的时候。
倒是张浚和赵瑗两人被李申之的话吓得不轻,生怕李申之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他们太清楚现在应天府的军力了,如果李申之就此调转枪口,一路突袭南下杀到临安,禁军还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一刀一枪地打阵地战,应天府的军力不一定能杀到临安府。
可是应天府军兵强悍的突袭能力,攻陷临安城的皇宫,成功率貌似非常地大。
众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现在说出的每一句话,在未来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或者成为出人头地的投名状,或者成为抄家灭族的祸端。
李申之说道:“诸位放心,我是断不会造反的。只是这宰相该如何与皇帝分权,一直困扰了我许久。诸位若是想要助我,不妨替我起草一份分权的章程出来,待我整理之后向官家上书。”
听到李申之说自己不会造反,张浚和赵瑗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殊不知李申之所谓的不造反,并不代表他会忠于大宋朝。
之所以不想造反,是不希望百姓生灵涂炭。
一旦李申之在应天府起兵,必然会与南方的南宋政权沿着淮河军事对峙。
而造反之后,李申之的军事目标一定是灭掉南宋,便会引发一系列的战争。
只要是战争,不管正义与否,胜负归谁,百姓们都是受损失最大的一个群体。
明明有和平演变的手段,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一旦打起仗来,国力又要受损许多,想要再度繁荣还需要很久的休养生息。
人生短短几十载,李申之可不想把难题留给后辈们。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三十岁之前可以当个甩手掌柜,巡幸天下。
不是九州的天下,而是五大洲、四大洋的那种天下。
大堂上的小朝会一直聊到了天亮,大小相公和各知县们才各自散去。
当武将们知道真正的宴席到清晨才散之后,不由得惭愧起来。
虽然武将们总是被文官们歧视,但要说起喝酒吃肉的饭量,他们武将打心眼里瞧不起文官们。
没成想今日竟然被几位相公们把他们的酒量给比了下去,不由得对几位相公更加地服气。
战争暂时平息了,冯益也终于可以领着一群被他洗了脑的天使们回临安复命。
在应天府滞留了这么久,他们回到临安府之后,一定会被官家严厉叱责,甚至发配流放。
然而这几位宦官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忧愁之色,甚至还隐隐之中有些兴奋。
按照冯益的嘱咐,他们一定要请求被发配,最好是使些银子,被发配到福建最好。
福建有个泉州港,那是几百年来东亚地区最大的港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大宋海外商品贸易的集散地。
想要组建一支舰队,再没有比去泉州更好的地方了。
李申之若想在海州(连云港)打造一支远洋舰队,需要先建一个船厂,然后造十几艘传出来,训练几千个水手,招募上百个船长,才敢将这支舰队给派出去。
即便是有穿越者的加成,整个一套搞下来恐怕也得十年起步。
而到泉州便不同了,什么都是现成的。
船有现成的,大船小船都有,快船慢船也有,并且宋人的航海技术非常地发达。
就拿船上的饮食来说,为何宋人早了几百年的远洋航行,船员没有败血症?
是因为浪漫的汉人将菜种到了船上。
刻在骨子里的种地欲望,使得汉人的船只上始终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甚至还在穿上养鸡养猪,真·陆地方舟。
船有现成的,水手和船长也都是现成的。只要东家给得起钱,他们愿意为东家去天涯海角浪一圈。
只要有钱,在泉州可以组建任意想要的舰队。
冯益最不缺的,就是钱。
尤其是这几个宦官,他们没有后代,空有一身财富无处花销,这种梭哈式的赌博,最为他们所热衷。
一想到官家的叱责,他们就莫名地兴奋。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像今天这样,如此期待着被贬官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