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一般的队伍仍在缓慢前行,其中渐渐开始有掉队的人了。
粮食不够的,柴火不够的,在路上喝了几口未曾煮沸的河水,腹泻不止的,淋了两次雨便开始感冒发烧的,慢慢便会落到队伍的后面去。
百万人的迁徙对于沿途是个灾难,越往后,资源就越少。
普通百姓便是在家中生病,也总是熬一熬、忍一忍就过去,何况是在路上,又哪里能寻到大夫来照看他们?那些掉队的人前景……一望可知。
队伍天明即出发,下午便扎营,有帐篷的人可以打开帐篷,进去睡一个好觉。没有帐篷的人便在林间寻觅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稍作安慰。
当然,百姓们家中是不会备着帐篷这种东西的,还是巧手的妇人们自己一针一线,用油布缝补出的。这东西晴天犹还好,雨天可是金贵极了,粮食全靠它才得以避免受潮发霉,因此若说这支队伍里,什么东西比粮食还要金贵,大概就是帐篷了。
眉娘有一个小小的帐篷,平时用来兜着粮食,装在推车上,到了晚上便将它打开,让阿谦睡进去。
若是晴天,她自己也可以进帐篷里挤一挤。若是雨天,她是宁可自己挨着雨淋,也得将那袋粮食塞进去的。
陆郎君就比她惨多了,白天要推车,晚上也从没见他舒服地休息过。
雨天时他会寻棵树爬上去避一避,若是晴天,他便会背上长弓,拎起箭袋去四处寻觅猎物。
可是那些打来的猎物,他亦从来不曾私藏,而是常将它们分给街坊邻居之中,年老病弱之人。
为了妇人家的安危着想,他甚至从来不要她进林间拾柴,每天拾柴生火的担子也一并承担起来。
邻里们常会窃窃私语,这样性情高洁的人,为何不曾寻求出仕之道,而甘愿留在市井之中呢?
难道是世道当真如此黑暗,连陆郎君这样温和善良的人亦不得施展其材吗?
被邻居们赞为温和善良性情高洁的咸鱼正在思考一件不太复杂,但半点也不善良,也不温和,而且也不太干净的事。
每日队伍停下,百姓们纷纷进入林间拾柴时,她也会跟着一起去。
作为一个野外生存王者,但凡有树,她就不必担心柴火的问题,因而她进林子,主要还是寻寻觅觅,找点猎物来打。
这片林子原本也是渑池某个豪族的产业,但是在西凉兵的目光下,自雒阳至潼关的所有豪族都知情识趣地闭上嘴,任由平民们四处寻找野菜嫩芽,干柴枯草。
她走了挺远,路上又打了两只斑鸠,天色已经略暗了下去,她应当回返营地,但她还在继续四处转转,终于找到了一片草长而人稀的林子。
这里一定是有兔子洞的,很适合做个陷阱,等到明晨太阳升起时,她可以过来看看,若是能套到两只肥兔子,岂不美哉?
布置陷阱需要一点时间,她寻了一处树桩,坐下来慢慢打绳结时,身后的长草发出了沙沙的响动。
这两个人已经跟了她快两个时辰,不得不说还是挺耐得住性子的。
声音轻,手脚也稳。
选好了时机,准备从背后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连角度都选得这么小心,还特意找了个下风口,生怕身上有一丁点气息吹过来,令她警觉。
她那绳结快要编完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她身后二丈余地。
这样的距离需要长武器才能保证一击而中,但听声音……他们似乎没带出这样的家伙事儿?
那接下来需要的就不是刺客一般的隐秘,而是惊涛怒浪般扑上来,将利刃刺下去了!
已这样近了,近得能听到呼吸声,少年却浑然不曾察觉,专心致志地仍在编着手中那个绳结。
身后那两人对视一眼,将手中短刃高高举起,扑了上去!
刀锋落下的一瞬,少年忽然站了起来。
他似乎并非有所察觉,只是碰巧编完了绳结陷阱,因而从树桩旁站起身。
但那样的一击已用尽两人全部的力气,他们手中的短刀既不能收回,也不能在中途改变方向——世上真有这样好运的人吗?
这种怀疑只在二人心中一闪而过,因为那少年起身之后,便转过头来看向了他们。
对上那样平静的目光,他们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但现在已没有回头路!二人又一次对视一眼,举起短刀,又扑了上来!
少年侧了侧身,而后便举起拳头,砸向了其中一人的面门!
他的拳头带来了一股风,风中却还藏着一道寒光,但拳头上怎么会反射出那样的光芒?
偷袭者心中一沉,却已来不及躲闪,也寻不到路躲闪!
鲜血一瞬间迸发开!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当这个倒霉鬼带着一声惨叫,被藏了利刃的拳头撞飞一丈开外,满脸是血地躺在草丛里打滚时,他的同伴再也没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他甚至不再考虑将同伴丢弃在这里的下场又会是如何,他的内心被恐惧攫抓住,一心只想要跑回营地,跑回主人身边。
但是当他迈开腿刚刚跑出去两步时,身后响起了弓弦绞紧时发出的声音。
他在“大将军”手下素来有沉稳干练,智勇双全的名声,好几个帮佣家的女孩儿也爱慕他有男子气魄,但此刻他涕泪横流,除了跪在草丛里,慢慢爬回去之外,竟然想不到第二条生路。
“你们是来杀我的。”
声音轻而沙哑,像是毒蛇从草丛里缓慢滑行而过发出的一点响声。
少年重新坐回了树桩上,他甚至还有闲暇将那个绳圈布置成一个陷阱,藏在树下,又欣赏了一番后,才转过头来看向他俩。
“不错。”止了血的倒霉鬼先开口,“我们是奉了主人的命令而来。”
“哪个主人?”他有点好奇,“我认得吗?”
雒阳城中,怎会有不认得“大将军”的人?他家主人同宫中黄门也能说得上话,这黄口小儿敢作此态!
不知道是疼痛还是被少年的语调所激怒,他捂着脸上伤口,阴沉沉地冷笑了一声。
“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凭你,也配问我家主人名讳?1
少年滞了一下,“不说吗?”
他的声调还是十分平和,似乎既不曾因刚刚那一场袭击而动怒,也不会被眼前这人的态度所恼。但这种平和里是否带着一丝惧怕?这个黄口小儿是不是猜出了他家主人是谁,因而想要和颜悦色,求他们回去为他周旋说项?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愤怒也转为了鄙薄,正准备开口羞辱他一番时,少年的身体稍稍前倾了一点。
这个人自前臂到手指都以粗布包住,指根处的粗布上贴了些薄而锐利的铁片,只有离近时,才能为人所察。
正是这些铁片伤了他的脸,因而那上面还残留了他的血迹。
除了这处令人觉得奇怪,他的两只手腕间绑了皮带,下面似乎还藏了什么东西。
……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奇怪?
……就好像,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为了战斗而打造的。
他的目光盯着少年的一只手腕看,那少年似乎从善如流,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似的,将那只手伸了过来。
随着他伸出手的这个微小动作,腕间皮带内弹出了一把短刃,正好落在少年的手中。
那一道寒光并不明亮,也不算锐利,轻柔得如同一阵春风,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便割开了他的喉咙。
“好了,”少年收起了腕鞘中的匕首,看向剩下的那一个活口,“现在换你说。”
……该,该说点,说点什么?
夜色慢慢地笼罩在这片平原上。
但旅人不必担心迷路,因为营地处总会连成一片明明暗暗的火光。
她拎了两只斑鸠,一只兔子,胳膊下还夹了一捆柴,哼着歌往回走。
大概是歌声过于不成调子,黑刃终于决定找点什么话题,结束她这反社会反人类的行径。
【你为什么要放那一个回去呢?】
【为什么不放呢?】她丝毫没察觉自己五音不全的毛病,【上天有好生之德埃】
【让他回去通风报信,这不算好生之德。】
【那算什么?】
【这个算钓鱼执法。】
【你说是就是呗,】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今天是下弦月,月色黯淡,夜幕间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就你能说,那你来说说,今晚能下雨吗?】
一片车马围成的营地中间,范夔也抬头望了望夜空。
“那黄口小儿,原来亦擅拳脚。”
“听说亦有夜间视物之能,”身边一个健仆立刻接了话,“但终究只一人罢了1
“他既已知我姓名,三日内若不来请罪,便留不得他了。”
“主人为何要等三日?!何不今夜便杀上去,取了他的狗命?1
今夜晴空万里,那人既能夜间视物,开弓射箭时必要伤他家儿郎们的性命。
一定要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凭他怎样的神射手也无法施为!否则结下这样的仇家,他岂能安枕而眠?
即使如此,他也必须小心谨慎。他想要吃掉东三道的粮米,但也不愿因此冒了天大的风险,既不能一击而中,他就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思来想去,范夔忽然朝着角落中的一个小个子招了招手。
这人投奔他家中之前,与城中群盗皆有来往,他亦存了这份私心,才会收他做了佣工。
“尔等皆知,我素有豪爽之名,喜好结交各路侠士,”范夔清了清嗓子,声音里也带了几分莫测,“若有侠士愿襄助我共雪此恨,我岂会吝于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