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在晃悠晃悠,于是她也跟着晃悠晃悠。
考虑到这个时代是没有沥青公路的,马车一跑起来就特别摧残五脏六腑,她可以因此得出结论,车子跑得不快,至少大家是并不慌乱的。
她接着又听到了李二在同人讲话,那个人似乎是问他们要去哪里。
“小人也不知,”李二这么说,“主君只说沿河而下,往东北去。”
“既如此……”那人沉吟了一下,“此地离平原不远,正好也在你们将要经过的路上,你们倒是可以去平原歇一歇。”
“将军宽仁,小人替主君谢过将军了。”
那人听声音年龄不大,三十岁上下,但和她那个“并州初冬的寒风”的嗓子不同,这人嗓子特别好,虽然略带一点北方口音,但低沉有磁性,又不令人觉得高冷难接近。
……至少是个寒门士族出身,应该还是要点脸的。不管怎么说,她不用担心这人给她们都拉去什么盐井煤窑打包卖了,她可以趁着这点时间,稍微休息一下。
虽然脸上和身上都糊着烂泥,但天气很暖和,阳光洒在身上,风也很轻,周围只有哒哒哒的马蹄声,因而丝毫不妨碍她眼皮睁都不睁地继续睡过去。
……好像在她睡觉的时候,小郎爬过来往她头发上抹泥巴了,没抹几下,就被四娘捉了回去,用力地照屁股上又是一巴掌。
……打娃子可以,但是不要在她耳边打啊!四岁的小娃子哭起来好可怕啊!
她就这样一路睡得昏天黑地,再有知觉时好像躺在了室内。周围很静,偶尔能听到水声,她的脸上也湿漉漉的,似乎刚刚被擦拭过。
但除了脸之外,她的外衫也被解开了……而且旁边的那个人好像还在解她的里衣!
她吓得一下子睁开了眼!
“阿兄醒了!”董白十分惊喜地嚷了一声,“你昏睡了好久!”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董白。
差点给她上半身脱光的是个小姑娘,所以其实问题不大。
但仍然令她很忧伤,因为董白就这么在她身上踅摸来踅摸去,硬是没发现她是个女人。
【这是战士的必经之路,】黑刃如此说道,【为了磨练武艺,经常要舍弃一些身为女性的魅力,比如说你知道的……某民族的神话传说里,曾经有一支非常骁勇善战,号为亚马逊的女战士,她们为了武艺舍弃了……】
【……闭嘴,快闭嘴。】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接过了细布,自己转过身去,开始擦擦被泥巴沾到的脖颈和前胸。
“这里是平原城,在冀州治下,是平原令刘备刘将军带我们回来的。”
“……刘备?”她的动作停了一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董白思索了一会儿,“年纪大概三十出头,看骑在马上的身姿,想来弓马娴熟……”
……真不愧是西凉人啊小董白,先注意别人会不会骑马。
“然后呢?”
“待我们很客气,”她说,“因为不知阿兄何时醒来,怕我们露宿街头,便安排人带我们寻了一处空房居住,还替我们免了一个月的房租。”
“……然后?”她转过头,一边系衣服一边看董白,董白看看她,“没了?”
董白眨眨眼,“没了。”
……考虑到她初见刘备时是头朝下栽泥坑里的模样,刘备应该也不是特意拉拢她们,难道是对普通百姓也这样?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过半,同心姐姐去做饭了!”
她跳下榻,“我出门逛逛去!”
比起雒阳与长安,这座小城简直不值一提,人不多,房屋建得也低矮简陋,土路一走一过一溜烟,她站门口张望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喷嚏。
出去溜达溜达,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乏善可陈的市廛前。东西卖得不多,基本都是生活必备品,柴米油盐,布匹锅碗,各种调料和点心摊子也有,但没有雒阳那种你想吃什么就能寻到什么的繁华景象,她走一圈,最后在一处粔籹摊前站定了。
摊主在那里一边炸粔籹,一边招呼她,“我家的粔籹,在这平原城里是有名的!郎君莫不是新来的?可要尝尝?”
她几乎忘记上次吃点心是在什么时候,一路上虽然饿不到大家,但谁也不会将宝贵的油脂拿来这么浪费,因此金黄色泽油汪汪的的点心看着就颇馋人。
“怎么卖的?”她问,“是收布还是收粮?”
摊主抬头看她一眼,“都成,要是郎君带了钱,更方便啊,三十钱一斤。”
“……你这里收钱的?”
她的问题似乎有点傻里傻气,给摊主逗笑了,“为什么不收钱啊?收郎君的粮要称,布要找零,收钱岂不是才便当?”
道理是没错,但她从西安一路走到山东,这还是第一个收她钱的落脚点。
她摸摸口袋,翻来翻去,“那行,给我称三十个钱的。”
“好,郎君稍等!”
等点心炸熟的这段时间特别适合闲聊,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发问了。
“这城中新来的县令叫刘备?”
“是。”
“这人怎么样?”
小贩拿了长筷子,在那里一边反复地拨动粔籹,一边抽空答话,“县令?”
“对啊。”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小贩停了筷子,想了想,“刘将军是带了兵过来的,不过平时也见不到士兵在街上走,说起来还真有点奇怪,他手下那些偏将,总该出门吧?也见不到呀!听隔壁摊子说,除非将摊子摆到兵营门口呢,才能见到有人出来买吃的!”
……………………刘备还是个死宅?
她正探头探脑,看那摊主炸点心时,走过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一身半旧的墨色布袍,在旁边停了脚步,打量了半天,终于发话了。
“也给我称点。”他思考一下,“来两斤。”
这人看着也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一眼看去颇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感觉,尤其醒目的是那把胡子,又浓又密,还特别顺,一看就是每天早上起来脸不洗牙不刷先拿着小梳子疯狂捣捣捣才能给胡子捣得这么柔顺。因此在旁边一站定,就给她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她肯定是没见过这人的,但就觉得面熟,不是在这里见过,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和他有点类似的什么人或者物。
她这样偷偷打量,对方挺敏锐的,也察觉到了,大大方方跟她对视一眼,还冲她呵呵一笑。
……感觉是个好性子的人。
她这种看法下一刻就被打破了。
因为摊主终于将两份点心包好过了秤,递给他俩时,那个大汉拿在手里掂了掂,立刻就开始质疑:
“你这是二斤的点心?”
“是啊,小人怎么会作假呢?”
“这分明不足数!”大汉嚷道,“你这最多也只有一斤十二两!”
摊主的脸一下子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我家这买卖做了十几年!平原城内谁没买过我的粔籹!难道能骗你一个不成!”
“任谁买过,你这点心也不足数!”
小县城这种地方,寻常也见不到什么热闹,大汉嗓门又亮,迅速地就聚集了一群闲汉,外加今天生意一般般的摊主们,都凑过来看起了热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她反正是已经买过了,掏了钱,准备递过去时,还被大汉给拦住了。
“他这人必是见了陌生客商便生奸心,”大汉说道,“你那份点心怕是也不能足数的!”
她眨眨眼,刚想说缺了点分量她其实也不太在乎时,那个大汉已经奔到了另一个摊子前,丢下了一枚五铢钱,喊了一声借用就将秤杆拿过来了!
“你看!”大汉将那包粔籹重新上了秤,“你自己看看!”
围观群众立刻发出了齐齐的起哄声,“周大!你又欺生了!”
“被逮住了吧!”
“纵使你家婆娘要你每日里卖足五百个钱才能上榻,”有个闲汉抻着脖子喊了一声,“你也不必急成这样吧!”
于是周围的群众们都发出了快乐的笑声,留摊主一个双眼噙着热泪,收了大汉五十五钱,收了她二十五钱……算上大汉借这秤花掉的一枚五铢钱,里外里他还是花了六十钱。
……这大概就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和随便过日子的咸鱼的区别。
不管怎么说,人家替她省了一枚大钱,她还是得道声谢的。
见那大汉转身欲出市廛,她追了上去,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谢倒不必,”大汉摆了摆手,“你必是初至平原,才会被他们骗了,以后须得多提防些才是。”
她忽然想起那个摊主的话,“兄台也是新至平原的么?”
“嗯,”大汉应了一声,“我随我兄前来的。”
要是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似乎多结识几个街坊邻居也不错?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十分真挚地给自己做了一下自我介绍。
“在下陆悬鱼,自关中避难而来,未知兄台……”
他低头看她一眼,夕阳打在他那一把存在感特别强的胡子上,于是既视感就更强了。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大哥真就是抱着二斤麻花,笑呵呵地自报家门的。
“我祖上河东,随我兄自涿郡至此,姓关名羽,字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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