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最近经常会做一些梦,那并非多思多虑的缘故,而是因为他一直在发热。
战场厮杀,受伤在所难免,引起的恶疮和发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并不害怕,他既是曹操从弟,又是他麾下的一员勇将,随军征战这几年来,从未贪生怕死。
但那个梦境很奇怪。
他似乎回到了汴水之北,他很熟悉那里,甚至可以说永不能忘。
从兄曹孟德兵败于荥阳,为徐荣所追杀,又失了战马,是他将自己的坐骑献给了从兄。
“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
滔滔汴水,深不可渡,后有追兵,须臾便至。
因此谁骑了那匹马,谁便可得一条生路。
从兄脸上的神情,他永不能忘。
那是一种混合了凶狠、绝望、感动的神情。但曹操并未再多推脱,而是骑上了马,一夹马腹,于是马儿便跑了起来,再不见踪影。
天色昏暗,但曹洪心中并不惧怕,他知道他沿着汴水向下游走,总是能找到一艘船的,一艘残破的,只能容下三五人的小船足矣,船上还有他的从兄在等着他。
待他见到那艘船,他便会彻底的安心了。
周围似乎起了风,喊杀声也更近了,曹洪的脚步也越来越急,很快迈开大步,跑了起来。
但他不管怎么跑,似乎永远看不到汴水的尽头,也寻不到那艘小船……那一处礁石旁,原本就该停着那艘小船的!
心中越来越惊慌,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眼前发白,将要看不见任何东西,而身后的马蹄声却追得越来越近!
终于,一片薄雾之中,隐隐见到水旁停了一艘小船!
那船上亦有人影!
曹洪满腹的惊惧化为了欣喜,他全力以赴地冲向了那艘迷雾中的小船!
那个少年剑客立于船上,转过头来。
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轻薄的笑意,就那样将手伸向了背后。
“子廉!”
曹洪终于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发现榻前坐着的,正是他的从兄。
尽管在军营中,但曹洪的军帐布置得奢华而舒适,每一件珍玩都可以出现在长安公卿的府邸中,丝毫不见违和。
甚至连他身上的被子都是以蜀锦制成,因而在午后的光线里,透着流丽的色彩。
一帐的金玉珍奇之间,只有这位主人面色颓然,靠在凭几上,不置一词。
“你又梦到他了。”曹操静静地说道,嘴角也挂了一丝笑意,“子廉这样的勇将,竟然也会惧怕一名剑客。”
“我并非惧怕……”曹洪的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他的确是天下无双的剑神。”
“不是都说,袁公路身边那位‘五雷贤师’才是天下无双的剑神么?”曹操笑道,“哪来那么多剑神。”
听到从兄这样说,曹洪便也追问了一句,“淮南可有动静?”
曹操摇了摇头,“我频频派出斥候,尚未听闻,那黄口小儿未必便是‘列缺剑’。”
对曹操而言,那个少年有没有什么惊天的本事,并不重要。战争不是一个人的游戏,凭他再高超的剑术,也不能一人抵挡千军万马。
但那是个危险的信号。
田楷虽派出援军,但心中另有丘壑,并不肯将自己的精兵轻掷在徐州,至于刘备……那般无名小卒,带了两千老弱残兵,也值得一提么?
只有淮南袁术……曹操想,如果他也派出援军的话,全据徐州这个目标就很难在今年达成了。
“阿兄,”曹洪想了一会儿,像是突然从恍惚之中回过神一般,“我不信天下还有第二人,有他那样的剑术。
“他必是‘列缺剑’。”
曹操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阳光略略西斜,于是将他的身影也拉得修长了些,海风偶尔会卷进营帐,冲淡一丝帐中的药香味儿。
他想起了他曾见过的那个少年,虽然未曾见识到他的剑术,但曹操莫名觉得,就是那个人。
“若当真如此,”他最终仍然平静地笑了笑,“我该令军中工匠,加紧再制出一批强弩。”
在行军二十日后,刘备的军队终于抵达了郯城,也见到了徐州牧陶谦。
这位六十余岁的老人有一张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憔悴面庞,他拿出了郯城珍藏的美酒,杀羊宰牛,甚至还召了一群舞姬上前,想要尽力地扮演一个热情而从容的主人。
当然,谁也没心思喝酒,更没心思欣赏舞姬的姿态。
曹操的军队就在百里外的东海,如果全力以赴地奔袭而至,只要两天。
“田青州……”陶谦刚刚开口,下座的老人便轻微摇了摇头。
于是陶谦微微笑了起来,“田青州今日不至,待得明日再来时,便喝不到这瓮酒了。”
这是什么珍品吗?坐在后面的她左右看看,于是另一名年轻人讲起了这种酒的好处。
曲多酒苦,米多酒甜,需九酝十酿,才有这样的好酒,今日拿来招待贵客,来日正可击退贼曹。
于是大家举起酒盏,她也跟着举一举。
【感觉到了吗?】黑刃说道,【他在观察你们,估量你们,并且在你们面前努力掩饰自己。】
【……这有什么意义,】她表示不理解,【都已经被打成这样了,难道他掩饰自己就能给别人以信心吗?】
【偶尔你也该换位思考一下。】它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那就换位思考一下。
显而易见,如果她是陶谦,是不会满意于写了求救信,但田楷磨磨蹭蹭不进军,只有刘备率领两千步卒,数百幽州杂胡骑兵,外加好几千流民来当援军的。说得厚道点这是援军,说得刻薄点这不就气氛组吗?
但陶谦仍然十分大度地表示,他愿意将麾下四千丹杨兵交给刘备,算上刘备这两千步卒,再掺一点徐州本地的精壮,四舍五入这也是万余人的大军了,不输曹操啊!
这四千丹杨兵暂时不能拆零,而是需要由他麾下的将领统一指挥,这位将领姓曹名豹,四十余岁,身材高大,面白微须,风度翩翩,起身得体地讲了几句场面话,表示自己不仅会听从刘备调度,从此就是刘备麾下一员,还表示会誓死守住徐州,赢得了一片喝彩。
当然,既然已经算是刘备麾下一员了,就得跟大家挨个敬敬酒。
敬到她这里时,陆悬鱼尤为注意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曹豹这一身衣衫,无论是剪裁还是质地,都堪称精良,并且崭新得好像从未上过身。
陶谦介绍他时十分亲厚,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他身边看重的得力之人。而曹豹走过来打量她时,却是用眼角轻轻瞥过,并不怎么在意。当然,那个文雅矜持的谈吐风格就能听出来,曹豹是世家出身。
陶谦就是个地道的世家子,高傲刚直,很看不上出身不够的人——比如说,刘备这个团队里的许多人,如果放在徐州,都是陶谦不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因而她脑子里转过了一个特别简单,特别明显,可能谁都会想,但谁都不会说的问题:深受陶谦器重的,丹杨世家出身的这位曹将军会听刘备的调遣吗?
如果不会,这仗该怎么打?
她在高顺的陷阵营中学到过一些兵法,但这事儿跟兵法没关系。
战争是暴力的游戏,兵力多寡,装备优劣,直接作用在战场上,没有余地,无法遮掩。因此武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公卿文臣们就有很大不同。
一个不那么听话的雇佣兵头领带领着比你更多的兵马,他只会更不听话,甚至有可能会起下克上的心思——她自然相信自家主公不是那种弱气包,但这种内耗是显而易见的。
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曹老板的军队可没有这种内耗,天无二日,兖州也不会有二主。
“阿兄,”董白敲了敲竹简,“你莫再揪头发了。”
“我只是有点发愁。”她说,“这东拼西凑的军队,要怎么打仗呢?”
灯火一跳一跳,于是董白的眼睛跟着一闪一闪。
“阿兄是在担心那个曹豹。”她说,“但是陶恭祖说了要大败曹军吗?”
“没有,只说要力拒曹军,但这难道不都是一回事吗?”陆悬鱼说,“难道曹操会自己跑回去吗?”
……等一下。
曹操两次进兵徐州,主力都是完整的,没有遭到什么损失的,这固然有陶谦太菜的缘故,但另一方面,曹操进兵徐州是掠夺多过攻城拔寨的。
他去岁征徐,攻不下郯城便退兵了,今岁又是绕过郯城,南下东海,现在回过头来再图郯城的。
……曹操是这样“柿子挑软的捏”的性子吗?如果不是,他在忌惮什么呢?
“阿白,”她突然说,“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现在吗?”董白吓了一跳,“已近亥时,阿兄要去哪?”
“这个不重要,”她说,“我得四处看看,看附近有没有山丘。明晨你同李二帮我清点两样事物。”
董白微微歪了一下头,“阿兄有什么吩咐?”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是不对劲,又怪,又缺德。
但她还是决定要试一把。
“让李二清点一下营中军旗,还有未用的布帛,”她说,“你帮我寻百十来个妇人……不要好颜色的,要好针线,一天发她们三升粟米,再备些墨汁,我有大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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