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上来了;
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游远了;
还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扑腾就不见了。
她十分艰难地阻止住一些浮屠教徒狂奔着去收割人头的行为——非要收割也行,看在佛陀的份上,伸出手来,好歹拉教内的兄弟姐妹一把,然后再去诛杀异教徒啊!
岸边乱哄哄一片,她还能抽空冷静下来,整理一下脉络。
首先,五雷贤师被她一剑劈焦了,连血都没怎么流,不用她动手,狂奔过来的浮屠教徒自发热心地替她割了那个硕大的脑袋下来,她搓了搓脸,做了点心理建设,才把头接过来,塞到另一个教徒牵过来的马下。
其次,上游的回马滩还有数千士兵在那里伏击敌军,没有武将,只有几个小军校在那里带队防御,现在她既不需要守营寨了,得立刻赶过去;
最后,她给后面拦住的这些浮屠教徒下达了一个命令:
“你们沿河北上,不断大喊,”她想了一会儿,发现五雷贤师那套文绉绉的祝祷词她一句也学不会,只能简短直白地吩咐道,“就喊‘列缺已死!’‘五雷道败了!’就行。”
【呸!】
【……我说他那把列缺剑,没说你。】
“五雷贤师”没刺激到她,倒是刺激到黑刃了,她想,得小心点。
总之,她骑上了战马,正准备一路小跑,自河西岸跑去回马滩看一看战况。
河东有个人忽然开始了大呼小叫。
一身革甲,身携长弓箭囊马槊铜殳佩剑环首刀,整一个人间兵器。
由于过于有辨识度,她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太史慈,这哥们骑在马上,疯狂冲她摆手,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于是她也摆摆手,回应了他。
太史慈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那个表情有点怪异。
欢喜,但不完全欢喜。
似乎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这是个什么表情呢?她腹诽了一句。
【就跟被雷劈了一样。】
关于这一点,被刺激过,明显还没有恢复理智状态的黑刃表示了赞同。
【少见多怪。】
……咳。
她甩了甩头,企图将这一类乱七八糟不大严肃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伸手指了指北方,向太史慈示意了一下,而后便一夹马腹,也奔着上游的回马滩而去。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电闪雷鸣,广陵与涂唐交界处这一条土路修得十分简陋,说刻薄点儿,这就是个标准的“人做多了也便成了”的路,因此雨水一打,很快就泥泞难行,她不得不进了林子,又令马儿缓行,省得马失前蹄。
这样慢吞吞走了一路,雨将停时,回马滩终于近了。
一片泥淖上,云层洒下一道光。
她离回马滩还有数里之遥时,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场战斗的胜负。
因为她已经看到有袁术这一方的溃兵出现了。
尽管她一人一骑,看起来完全是落单的模样,但那些溃兵见到她就飞快地跑开了!
紧接着就有她麾下的士兵追过来!也是三三两两,有的还是战斗模式,有的一看腰间缠的,肩上扛的,手里牵的,那就浑然不像还在打仗,而完全是战斗结束的劫掠模式了!
她急急忙忙叫住了那几名士兵,“你们的军校呢?”
士兵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的回了话。
“将军!我们赢了!”
“……如何赢的?”
那个在泥水里摔过一跤,因此连腰间缠着的旗帜都跟着满是泥泞的士兵咧开嘴,十分欢乐,“我们先是埋伏在回马滩!待得午时刚过那会儿,他们便来了!”
“有弟兄没藏住,被他们察觉了!”
“于是就打起来了!”
“也不知打了多久!听见有人说列缺已死——”
“把这段跳过去,”她晃了晃脑袋,把黑刃的声音尽量屏蔽掉,“我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便四散逃命,我们便追!”士兵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裹着旗帜的肚皮,“将军!我夺了一面旗啊!我能娶个媳妇啦!”
……她听到最后一句简直气息为之一滞。
“你们焉知贼人不是故意后撤,引你们入彀!”她骂了一句,“不许再追,告知他人,立刻回去回马滩!”
她刚说完,前面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奔袭的声音!
回马滩那里是一片长草茂密的浅滩,适合过河,也适合展开阵型交战,更适合骑兵冲锋,她亦十分清楚,广陵郡没有什么援军能来得这么快,因此这队骑兵自然是袁术麾下!
她那两千士兵阵型已散,又全部都是步卒,莫说来几百骑,便是数十骑兵都能冲溃他们!到那时战局立刻天翻地覆!
她顾不得林中泥泞难行,一夹马腹便向着马蹄奔袭的方向疾行而去!
这一队骑兵如旋风一般冲进了这个战场,片刻便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些步卒就算是荷戟执戈,严阵以待之时都不能抵挡这样训练有素的骑将,何况现下他们阵型已散,分布在回马滩两岸的林地各个角落,正忙着争抢战利品。
甚至连军校都无法控制住那些士兵,在听到马蹄声时,他立刻命令鸣金收兵,但为时已晚!
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般,这一队骑兵迅速将那些闻钲而退,正在缓慢集结的士兵冲散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被冲散,那些相对习练生疏的士兵第一反应便是疯狂逃命了。
他们奔进了林中,逃到了树上,冲进民宅,甚至是跳进了泥淖里,瑟瑟发抖!
陆悬鱼来到回马滩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而那十几骑已经来回冲杀了几个回合,正准备奔袭而来!
她的确是不擅马战的,此时她也不准备在马上与他们交锋。
陆悬鱼轻轻地勒住了缰绳,正想要跳下马来,拔出黑刃时,自南向北的马蹄声突然插进了这片战场。
“贤弟且退!”太史慈喊道,“你去收拢兵士,重整阵型,我来抵挡便是——!”
她短暂地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确应该赶紧将溃兵收拢起来,要说这十几人能片刻杀完几千士兵是笑话,但他们冲来冲去对士兵们造成的震慑力是无与伦比的,那些士兵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会互相践踏,甚至用自相残杀的方法来求得一条生路。
……那亦是她曾亲眼所见的。
“那就托付给子义兄了!”她调转马头,奔向了已经被冲溃的那一群士兵,“将你们的旗擎起来!”
太史慈拔出马槊,一夹马腹,向着那些骑将的方向便冲了过去!
雨消云散,金乌西坠,河滩上满是狼藉。
她终于是将士兵们整合起来,数量虽然还有些不对,怎么都丢了几百人,但她也不强求了。考虑到这群士兵的素质很明显是不能打夜战的,赶紧让他们先撤回营寨才要紧。但她自己则不忙着回营。
“将军欲何往?”
“我得去看看太史子义,”她说,“你们且先回去。”
军校天不亮就带队赶来回马滩了,自然不知道在营寨外的河岸上发生过什么惊世骇俗的战斗场景,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将军如何能独行?!若欲寻那位壮士,我遣几人前去便是!”
“你遣人去遇到了那群骑将,未必能活着回来。”她说,“还是我自己去就好。”
“将军为何又要轻掷此身,若有不测,我等如何同主公交代!须知广陵郡皆仰仗将军一人矣!”
她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我自己去,”她说,“我逃也逃得快呀。”
……这话说得没错,于是军校沉默了一会儿,没再继续劝下去。
她顺着林地中马蹄的痕迹,先是骑在马上,而后是牵着马,再然后天色将暗时,她遥遥见到前面林中一片火光,便奔着那个方向过去。
“什么人!”
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传了过来,她未曾停步。
“我来寻太史子义!”
那边似乎嘀咕了一阵,于是又有人说了一句。
“晾他不过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有何能为?”
于是她放慢了一点步子,缓缓行至林中。
周围十三名骑将,年龄高低不等,但看起来都是百战之将,满脸的精明厉害彪悍,而且身上也是刀枪剑戟俱全,堪称十三台人间兵器。
这样凶神恶煞,威风凛凛地在林中手持火炬,摆开一个半圆,看着就特别狰狞,特别有杀气,特别有压迫感。
……也显得林地中间打架的这俩人特别不正经。
其中一个是太史慈,她自然是见过且熟悉的,但另一个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人年纪很轻,比田豫还要小一点似的,看眉眼十分秀气,比她还像个姑娘。
但他此刻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就一点都不像女扮男装的美貌女郎了。
……太史慈的脸比他好一点,但是身上的兵器都散落了一地,两个人现在扭在下过雨的地上,正在抢一只手戟。
她左右看看,发现太史慈头上的那个头盔也很陌生,制式倒更像是那个年轻武将身上的。
两个人就跟校门口打架的小学生似的,咆哮着,怒吼着,吼完之后鼓着劲,在泥里继续滚来滚去。
“子义兄,”她有点犹豫地开口,“你需要我帮忙吗……”
“哈!”站在周围那一圈比较中心位置的一名大胡子骑将忽然笑出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倒是忠心,你真的不怕死吗?”
那人话音刚落,太史慈却有了反应,他将泥里一起打滚的那个年轻武将推开,跳起身便挡在了她的身前!
“今日各自罢兵,”太史慈严肃地说道,“若要战,明日再战如何?”
她眨眨眼,感觉有点懵。
对面的骑将也有点懵。
但那个泥里打滚的武将反应得最快,他一骨碌也爬了起来,上下打量起她,“他竟这般护着你,难道你便是那个广陵太守?”
她又眨了眨眼,缓慢地点点头。
于是泥猴儿一般的武将咧开了一口烁烁生辉的白牙,“果然少年英雄,我今日认得你了,你可认得我么?”
……这人浑身上下这个样子,如何认得?
看她一脸迷茫,于是泥猴很不高兴地接过旁边一名骑将递过来的细布,擦了擦脸,“我是江东孙策,孙伯符,我今日不取你首级,你须记下了!”
……她好像听过这人的名字,而且还挺熟的。
但她更在意的是,身旁的太史慈听到那句话时,呼吸突然一滞,甚至更加紧张地后退了一步,手臂还不自觉地张开了!
……有点像是准备护着她,但这个架势更像拉架。
那十几骑来得快,去得也很快,片刻便带着火把离去,林中只剩他们两个。
“子义兄……”她刚开口,准备道谢时,太史慈忽然后退了一步,满脸羞愧地弯腰行了一礼。
“那人言语不逊,冒犯贤弟,”他语调悲愤地说道,“我却因难得遇到这般敌手而起了爱惜之心,不愿贤弟将他们尽皆斩杀……都是我的不是!”
“啊,我也不一定非要给他们都杀光,”她随口说了半句,忽然一愣,“再说他们十几个人呢,我杀起来也挺费力的。”
太史慈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想了半天没组织好语言。
于是他伸出了两只食指,放在胸前,开始笨拙地比划起距离。
“……哈?”
“贤弟的神通,”这位也满身满脸都是泥,因此看不出什么表情的青年武将用濒临崩溃的声音说道,“我都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国志》:时独与一骑卒遇策。策从骑十三,皆韩当、宋谦、黄盖辈也。慈便前斗,正与策对。策刺慈马,而揽得慈项上手戟,慈亦得策兜鍪。会两家兵骑并各来赴,於是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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