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西斜的阳光倾泻在厌次城灰蒙蒙的码头上。
几艘船停靠在岸边,有民夫扛着货物,在台阶上上下下。那些台阶是用石板铺就,但年久失修,有些石板碎裂,有些台阶下的地基已经非常不牢靠,因而如果是初来乍到或是马虎大意的民夫踩上去,总容易一脚趔趄。
春时多雨,装粮食的麻袋要是扔在地上沾了泥巴,粗心的民夫就少不了吃一顿鞭子。
这些被征用的当地民夫一边小声咒骂,一边来来回回地将粮食从船上卸下来,搬运到码头上,用推车或是板车装了,再运进城中的粮仓内。
大军已经出发,但那座粮仓还没有装满。
听说原本应当再晚一个月出发的,到那时冬麦将熟,而厌次城也会装满足够这支军队一年吃用的粮草。
袁谭真的是太心急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冀州人不知道该说袁谭的心急到底是害了他,还是救了他。
自南向北的方向,开来了三艘粮船。
春天逐渐开始吹起南风,因此那三艘满帆船速度也极快,一转眼便到了眼前。
自南向北的船只是不许在码头停靠的,这是郭将军的命令。一名队率皱了皱眉,立刻走上码头,刚准备大声呵斥一番,要那船主诚惶诚恐地继续北行时,一支长箭破开空气,流星般射穿了他的头颅!
“敌袭——敌袭!快!快点烽燧!”
“击鼓!击鼓!”
“这是何处来的敌人!”
那一支利箭不过先至,当三艘帆船冲进了港口,撞开其余粮船时,船上的弓箭手弯弓引箭,箭尖指天,一波箭雨随即落了下来!顷刻之间,码头上懒散懈怠的士兵便死了一片!
民夫四散奔逃,惊慌失措的士兵竟也跟着四散逃了开来!
帆船停稳,自船上跳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铠甲,左手藤牌,右手长剑,如同狂风怒号下的巨浪,冲上了码头,直奔城门而来!
“蠢猪!蠢猪!”城墙上的守军中终于有如梦初醒的人,“快关城门啊!”
“关城门!快关城门!”
“弓箭手!”
“射箭!快射箭!”
城墙上的守军如梦初醒,匆匆忙忙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箭矢,弯弓搭箭,队率一声喝令,箭矢如雨般倾泻而下!
厌次并非大城,虽然守军不停修缮加固,但这一点时间还不足令他们在城门内修起瓮城,因而只要这道城门被敌军所占,厌次便立刻有倾覆的风险!
他们必须要阻止敌军的速度,给守军关城门的时间!
太史慈举起藤牌,身后这一群先登死士们也都举起了藤牌。
他们肩并着肩,挨过了这一波箭雨后,复又跟着太史慈继续向前杀去——码头到城门有百步之远,守军正在慌忙地准备关闭城门。
当他看到那座城门时,太史慈的瞳孔一瞬间锁紧了。
那两扇城门并非以铰链吊起来的,因此关城门需要十余个兵士动手去推,里面也没有瓮城。这是厌次城太过寒素的缘故,也是他的运气。
但这座小城太过寒素,那扇城门连铁皮也没有包,就只是高宽各两丈的厚重木制城门而已——这就是他的麻烦了。
士兵们在大声呼喝,只恨城门关得不能再快一点。
太史慈也在大声呼喝,召唤士兵们跟着他向前,只恨城门关得不能再慢一点。
他顶着箭雨向前挪了二三十步,便见城门已经半关——
若是这座城门关了,他不仅烧不得厌次的粮草,而且注定是回也回不去的!
因为三岁稚童亦知一座城总不会只有一扇城门!
这座城虽闭了,厌次守军却可自它门而出,也不用数千人一起出动,只要一队骑兵,再备些火把烧船!
太史慈的牙齿咬死,舌尖仿佛尝到了血腥的气味,这样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下,身边已经有一个接一个的死士倒下!而他离城门还有那么远!
一片箭雨与惨叫的混乱之中,他的目光忽然停了下来。
离他不远处,正有一匹驽马套在板车上,准备拉粮进城——
对于守城的士兵而言,这一天仿佛一场噩梦,它并非自那三艘帆船靠岸而始,而是自那名敌方武将抓住了一匹驽马,砍断套在它身上的绳索,并翻身骑上马时而始。
拉货的驽马怎会配备鞍辔?连马鞍都没有的驽马如何能骑?!
但那名武将翻身上马后,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拎了长剑,策马便向他们冲了过来!那仿佛不是一人一马,而是一场狂风,一场真正的海啸!
他冲进城门时便有士兵慌忙丢开城门,捡起长戟,想要将他戳下马,但那名武将一夹马腹,那匹驽马一声嘶鸣,便高高扬起马蹄!
一蓬血花飞起,太史慈越过第一个士兵,砍翻了第二个,第三个士兵之后,便调转马头,重新冲向了这群守在城门口,乱作一团的士兵,他的目标对准了那个正在指挥的小军官,一夹马腹便又一次冲了上去!
郭未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源源不断的敌军冲进厌次城!城门处尸横遍野,早乱作一团!
这个守将的位置虽然是从郭图那里求来的,但郭未也并非全然的草包,他听过士兵的报信后就在想一个问题:
那些运粮船来来去去都是他每日常见的,那样一艘船,能装下多少人?
敌军既然只来了三艘船,兵士至多也不能超过五百,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小股兵马,想要趁乱取城而已!
想到这里,郭未的心定了定,一挥手,传令兵便挥动了令旗!
太阳渐渐又向西移了几寸,于是天空中的云彩渐渐被染上了金红的色泽。
鼓声激昂,一阵响过一阵,笼罩在厌次城的上空,与示警用的烽烟一同直冲云霄。
一队接一队的士兵跑上去,刀手、矛手、戟兵、长牌兵,一个接一个,跟着伍长什长的命令,跟着旗帜的指挥,跟着震撼整座城池的鼓声一起,如同黑色的巨浪一般,涌向了城门。
两旁的房舍旁搭起了长梯,有弩手背着腰引弩,有弓手背着长弓箭袋,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去。
“杀!”
“杀!”
黑色的巨浪终于狠狠撞上了这群不速之客!鲜血泼在城墙上、城门上、路边酒坊的悬帜上,有人在怒吼,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哀嚎,有人扛着号旗想要进一步,更进一步,却连人带旗都被一刀斩断!于是在这场翻滚沸腾的旋涡中,那个想要冲进城的武将就显得特别显眼。明明浑身上下都是血浆,铠甲上扎着好几只箭矢,一眼望去便是个血人,却仍然牢牢地守在城门前不退一步!
只要越过他,只要胜过他,就能关闭城门!这些敌军也变成了瓮中之鳖!
只要胜过他!
……谁能胜过他?
他身旁的尸体先是铺满了城门前的土路,而后便渐渐叠成了一个小山。他身上的铠甲也明显有了好几处破损,却仍然不见他露出半分退意!
见到他们的将军这样勇武,那些死士暴喝着,跟在他的身边,虽然人数远远比不过冀州人,却如同一层叠着一层,耐心冲击礁石的海潮,片刻也不肯停歇冲进城的脚步。
骑在马上的郭未看了一眼两边的弩手,点了点头。
弩机拉动弓弦的“吱呀”声在一片混战中几乎微不可查,但那个武将仍然察觉到了。
这人退后一步,立刻有藤牌兵护住了他,而后这人扔下手中长剑,自背上取下了长弓,又取出了三支箭!
郭未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的箭既准且狠,更罕见的是极快!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对着房上射出了三箭!那些弓弩手立刻缩低了头,竟不敢在他的弓箭之下探出头来,瞄准射箭!
“此何人也?!”被卫队严严实实护在后面的郭未远远地看过去,不禁惊叹,“那是吕布麾下的勇将吗?还是刘备麾下?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勇武之士!”
“将军勿忧,”旁边的亲随很快地回答道,“不管他是谁,耗也要耗死他!”
这话是不错的,如果太史慈听到那个冀州人的话,也会苦笑一声。
他不知道已经酣战了多久,也不知道太阳向西又移动了几寸。
但他那支兵马还没有赶到!他明明要他们撇下辎重,疾行赶到厌次的!烽烟一起,哪里还会有什么斥候在外戒备,袁谭留在厌次附近的兵马只会源源不断地赶往这里!
这十里路程,不知道他们究竟要走多久。
但太史慈的手逐渐变得冰冷而麻木,热血能激发他无穷无尽的战斗欲望,却不能令他在不断受伤,不断失血的情况下继续无休无止地战斗下去。
他身边的士兵在不断倒下,这些先登死士倒一个便少一个,他们都是自平原而来的老兵,哪怕死了一个也会令他心疼,何况是这样惨烈的战局!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同陆悬鱼说过的话。
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一支长箭带着尖锐的轻鸣,扎进了他的铠甲之中。
他身边的藤牌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因此露出了这样的空隙。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响。
太史慈的心中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腔怨愤——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
“将军!”
“将军!快看——”
郭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在将要入夜的一片火烧云中冲进城的,并非他的守备骑兵队,而是一支陌生的骑兵,他们虽衣衫褴褛,绚烂而酷烈的晚霞却仿佛在他们身上点燃了一把火光,一瞬间便烧尽了整座厌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