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杀死了第一个冒头的冀州老兵。
他的身手其实不错,无论是脚掌蹬地一瞬间所展现出的肌肉力量,还是刀尖、臂膀,与身体并成的一条直线,都表明了他不仅是个彪悍的军人,而且是其中翘楚。
因此当黑刃从他的身体中洞穿而过,又□□时,这个老兵的神情是不可置信的。
他无法相信那个年轻将军的身手,更无法相信那样的剑法为他亲眼所见。
在雨夜中几乎没有激起过一点水花,却半点不似鬼魅。
她的剑法是轻而自然的,如惊雷滚滚一般自然,如连绵夜雨一般自然。
如呼吸一般自然。
因此当他重重地砸倒在地时,才察觉到了最真切的疼痛。
那样的声响原本应该引起地道里的士兵们的注意,但他们的确没能反应过来——这个年轻将军的身手实在太快了,她与春雨一同落进了地道里。
然后整个地道仿佛都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她的身躯看起来并不算沉重,因此刚刚仿佛地动般的震感迅速在远处有了答案。
“城破了——!”
“城破了——!冀州人冲进来了!”
这些地道里的士兵们从刚刚见到敌人的惊恐不安转为了大喜过望!
的确,敌人发现了他们,但只有这一个人!只有这个年轻人!哪怕他已经报告了守军,但守军现在自顾不暇,哪有机会来剿灭他们!
只要杀了这个人!
守在洞口处的士兵挥动环首刀,准备向着这位年轻武将的腰腹间捅进去时,天地间忽然被一道雷光所照亮!
蓝白色的夺目光辉照亮了整座千乘城。
有人在城墙上厮杀,有人在城中忙碌地抬着伤员奔跑,有人在运送物资上城墙,有人抱着自己的儿女,在屋檐下瑟瑟发抖。
这座新修缮的土城并不结实,在持续的攻城战中早已疲惫不堪,因此有一段城墙被巨石砸塌了一部分,站在其上的几名士兵也被砸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因而冀州人士气大涨,不断有人奔着那个缺口攀爬而上,与城头的守军厮杀在一起!
他们满身的血,满身的雨,满身的泥,他们素不相识,却又以死相拼,他们会杀在一起,抱在一起,双双跌下城去,再死在一起。
然后其余士兵踩着他们的尸体,攀登上来,呼喝着再度冲进这炼狱般的战场。
闪电的光辉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后,整座城池重新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只有火把的光辉星星点点,在风雨中摇曳出无穷无尽,挣扎不休的鬼影。
沉雷滚滚而过,收走了最后一点闪电的余光,只在这条长长的地道里留下了浓厚的焦糊气息,甚至那个年轻人再度爬上地面后,连看也没有再看一眼,而只是走出这条阴暗的巷子,喊来了几个民夫,要他们将那条坑道灌水填满。
千乘将破的消息给冀州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决心与勇气。
城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已近小山,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高耸入云的云梯车,只有最后那丈余的高度,他们甚至可以同袍间互相扶持,有人举起藤牌,抵挡上面泼下来的滚油,砸下来的石头;有人扶在城墙上,将肩膀借给同袍;而后在守军进攻的间歇下,那个最为悍勇的先登死士便会踩在同伍兄弟的肩头,借了一把力气,翻过缺口,一跃跳上城墙!
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很快就会有第十一个,第十二个!这些冀州人不同于征发来的青州人,更不同于那些被于夫罗送来的杂胡奴隶,他们当中有袁谭自己的部曲,也有郭图的部曲!他们当中每一个登上城墙而后战死的,都会得到袁家相当可观的钱粮抚恤,因而人人愿效死力!
在这些身形彪悍的冀州人面前,并未勤于操练的北海兵中有人心生了怯意,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同袍立刻察觉到了这个微小的动作,也跟着退了一步!
接二连三的退却后,又在后方军官的大声责骂下勉强向前,很快便一个个都被砍翻在地!
第一个喊出“城破”的并非北海兵,而是爬上城头的冀州人,但他话如谶语,很快将要变为现实。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快逃啊!”,而后一个北海兵转过身去想要逃走,却被冀州人一刀砍死,而他的同伙却丝毫没有想要替他报仇的打算,他只恨那个人转身得不够快!自己逃得也不够快!
城头上的冀州兵越来越多,且战且退的北海兵也越来越多,那些冀州人如同滴进杯盏的墨汁,将要散开,满目皆墨!
一片混乱之中,躲在城墙角落里的狐鹿姑默默握紧了拳头。
他看着千乘即将城破的这一幕,却丝毫没有感到欣悦与欢愉,当然,他的那一点儿怅然算不得什么,因为在他的身前,匆忙赶来的祢从事目眦尽裂,手握着长剑,正准备要冲上前去,徒劳而又可笑地——!
一只手搭在了祢衡的肩上,令这个眼睛通红的年轻人猛然转过身。
他的将军在他身后,语气十分平淡。
“我的嗓子不是很好,”她说道,“你嗓门大,爱骂人,你来替我喊——”
……祢从事很爱骂人?
但祢衡很显然不像狐鹿姑一样有心情想那些有的没的,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求与希冀,“将军!将军在这里!”
“嗯,不错,我在这里。”她说,“就喊这一句就行。”
“将军在这!”
“将军!”
“将军!”
传说中项藉有取天下之才,巨鹿一战,破釜沉舟,而他本人更是骁勇善战,堪为万人之敌,即使最后兵败乌江,下马作战,仍能杀汉军数百人,堪称传奇。
但这毕竟只是个传说,天下怎么会有人能与万人为敌?甚至一人能杀数百人者,听起来也过于离奇了!
因而听到北海人接二连三的呼喊,听到那声音从孤零零的几人变为滚滚沉雷时,冀州人仍然没有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纵使陆廉真是个一勇之夫,她终究只是一个人罢了,她岂能杀尽城墙上已有百余人,结成战阵的冀州精兵!
但那个人从一片混乱而摇曳的火光中走出来后,他们终于明白项王或许未必只是个传说,因为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以一敌百的人!
她的剑看着颇为沉重,挥舞起来却轻如无物,但当它刺穿身体,刺穿铠甲,刺穿盾牌时,众人才骇然发现,那的确是一柄神剑!在陆廉的手中,它破开藤牌如同撕开一片轻薄的窗绢,甚至仿佛没有受到什么阻力,还能将手持藤牌的士兵一并劈开!这一剑挥出去后甚至还有一点余力,将那个藤牌兵身边的第二个士兵,第三个士兵斩翻在地!
“将军!”
“将军!”
她不仅是名满天下的“列缺剑”,她也是北海人的将军!
每当她上前一步!杀死一人!那人头攒动的士兵之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跟着这样的将军,天下间还有什么值得惧怕的事情吗!
“将军在这!”
“将军在这!”
只要跟随她的脚步,只要跟随在她的身边!
北海兵的士气一瞬间又回来了!在这片方圆不过十数丈的城墙上,他们一步接一步地抢回他们的阵地,抢回塌陷的城墙,将冀州人步步逼下城墙!
夜雨一阵急,一阵疏,洗净了这片城墙上的鲜血,最终令它归为了平静。
天渐渐亮了。
之前备着的油布发挥了作用,在城墙下搭起了一堆十分简陋的小帐篷,那些浑身湿透,力战一夜的士兵精疲力尽,爬了进去,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即使有妇人端着热汤穿梭于帐篷间,想问问他们要不要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也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尽管这些帐篷又冷又硬,这些人只能相互依偎着取暖,但他们仍然睡得极其香甜。
袁谭也中止了攻势,大概也去睡觉了,那些垂头丧气的冀州人或许也是这么睡的——不舒服,但依旧很香甜。
因而在晨起的宁静中,只有陆悬鱼仍然站在城墙边。
她现在的样子不怎么好看,淋过一夜雨的头发打了绺,头巾湿哒哒潮乎乎地贴在脑后,当然浑身也是湿透的,晨风一吹,立刻重回隆冬腊月,因此如果她说她觉得很累,应当没有什么人表示不理解。
她确实就是很累,所有人都很累。
但她还是决定站在城头的瞭望塔上,往远处看一看。
袁谭在昨夜的攻伐之后,悄悄撤下了合围的军队,这个举动极其不寻常。
因此她耐心地等了又等,她确信今天会看到些什么东西。
朝阳升起来了,东北方的大地上,慢慢出现了一支军队。
她看到了,但谨慎地决定再等一等,等它离得再近一些,等她能看清那支军队的旌旗——
“你们看到了吗!”
“有援军了!有援军了!”
“……吕,吕字旗?”
……啊这。
“是吕字旗没错了,”她有点尴尬地对匆匆赶到的祢衡说道,“我派太史子义去厌次时,的确用了一下……用了一下陈公台送来的吕将军的旌旗。”
袋鼠大喜之后,又有点忧心忡忡。
“将军,有一件事得报给你……”
“何事?”
“城中存粮,不足十日,”他小声说道,“太史子义将军会带些粮草回来吗?”
……她发了一会儿呆。
太史慈有没有粮草她不确定,他大老远跑过去烧别人粮草她是确定的。
所以她在为粮草的事情感到焦虑,并且犹豫着不想休息一会儿时,袁谭是不是睡得着呢?
就当他会消停一会儿吧,她这样想着,下了一个命令,“趁他们撤了合围的兵马,差人出去修一下鹿角。”
“是。”
“四角注意瞭望,小心那些骑兵。”
“是。”
冀州军的中军帐里,这位大公子坐在案后,正闭目养神。
比起陆悬鱼那一身狼狈相,他现在看起来舒服极了,他身下铺了毯子,帐中又点燃着气味清甜,安神助眠的香炉,暖烘烘的让人很想打个盹。
但袁谭眼皮下浓重的青黑色令他看起来十分憔悴,一点也不像在享受这种舒适环境。
……他已经许多个日夜没有睡过觉了,他因此变得十分暴躁,甚至会随意处死身边的奴仆,因此那些仆役奴婢也跟着日夜不得安眠,一起憔悴。
战争是为什么会演变成这副模样的?他想,明明去岁攻伐田楷时,一切都很顺遂。
他有将才,父亲的谋士也愿意前来襄助,他的士兵勇武善战,他岂能打不下一个小小的北海?他岂能敌不过那个空有文章之名的孔融?!
他谋定而后动,先派了匈奴骑兵去骚扰粮道,又将陆廉逼入千乘城,若不是厌次被烧,他几乎可以守在这里!守个天荒地老!守到陆廉粮尽不得不献城!到那时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肯待在家里,非要跑来给他找麻烦的妇人!或是向刘备索要一大笔赎金再给她放回去,或是将她带回冀州,扔进一群仆妇之间,要她一辈子只能忙着洗衣舂米,再也不能出来以妖术害人!
但是他的粮仓被烧……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掀翻了案几!在那之后,形势立刻就不一样了。
无论千乘城已破,还是未破,他留在这里一日,士兵便要吃一日的粮,这是确凿无疑的。
他需要速战速决,在粮尽前攻下千乘城,这样才能从容地令军队劫掠北海,用冬麦来补充军粮,再兵临剧城,轻松打完这一仗。
袁谭不是一个会沉溺在幻想中的人,但他最近实在太疲惫了,因此不免会偶尔生出这样的幻想。尤其是在他不会有什么援军,而陆廉的援军倒是到了时……
在这个年轻人疲惫而又焦虑地俯倒在案几前时,郭图正走过来,并且在帐前遇到了一名信使。
“刘备的手书?”他有些诧异,“取来给我。”
“是。”
中军帐中传来一声有些惺忪的问候。
“郭先生?”
郭图取了那封信,缓步走进中军帐中。
“大公子。”
“有什么消息吗?”他冷冷地问了一句。
“刘备来书。”
袁谭十分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让郭图自己去看。要是他此时占据上风,从容围城,他也许会很快乐地打开这封手书看一看,但现在他哪有那个心思,刘备想说什么他都不感兴趣——
于是郭图从善如流地打开那封信看了一看,微笑着将它收进了袖子里。
“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他这样狡黠地换了一个话题,“陆廉差人出城修补鹿角……”
与袁公相熟相亲的曹孟德据说祖上有头风病,不一定什么事刺激到了就会发作,但袁家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犯头风病。
然而袁谭听到了“陆廉”二字仿佛犯了头风病一般勃然大怒,一边按着额头,一边咆哮起来,“于夫罗送来的那些贱奴呢!他们究竟有什么用途!竟然让吕布的兵马一路从小沛去了厌次!烧了我的粮仓!这些有眼如盲的贱奴!派他们去干活!”
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父亲送过来的谋士是很无礼的,因而郭图皱了皱眉。
但中军帐中没有其他人,而袁谭咆哮过后又立刻满面悔意地起身道歉,于是他心中的不快也暂时地被其他的思绪压下去了。
在袁谭看来,他损失了一些青州兵,那三千匈奴步兵也几乎损失殆尽,但这没什么关系,他的精锐还在,他还可以同陆廉来一次决战。
而在郭图看来,他们已经应当做好撤军的准备了,尽管这意味着袁谭和孔融这两位“青州刺史”将青州一分为二的局势会持续一段时间,但这场战争再继续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因此现在的重点已经悄然从“如何打赢这场战争?”转移到了“如何瞒过袁绍,并且在沮授面前不落下风?”
郭图这样想着自己的心事,一面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封刘备的手书。
在中军帐的命令下,那支匈奴骑兵很快便出动了。
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大公子的愤怒,因此不得不忍受着着离近城墙时遭受的箭雨袭击,快速地冲到了城下,胡乱放了两把火。
但刚下过一夜雨,连泥土都是湿漉漉的,这些鹿角哪里那么容易毁损呢?因此这些匈奴骑兵只能冲进那些民夫中间,胡乱抓了些民夫带走。
等到城中的士兵跑出来时,两条腿的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匈奴人已经跑远了。
这些匈奴骑兵将其余民夫丢在一旁,专挑了一个被丢在马上的民夫带了过来,忙忙地为他解开手上的绳索。
“狐鹿姑,城中境况究竟如何?!”
“不错!快同我们讲讲!”
“快讲讲!”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甚至有人更为心急,比狐鹿姑更快一步地讲出了城外的形势。
“再想要去断陆廉的粮道可是不能了,泰山军与一群并州人合了一路,带了粮草过来,只有五十余里!”
“那些并州人弓马娴熟,杀了我们好几个斥候!”
“还是得想个办法破城才是!否则大公子发怒下来,我们岂能担当得起?!”
头目伸出手去,虚压了压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于是所有匈奴人都不吭声了,一起看向了狐鹿姑。
这个瘦小而精明的汉子环视了帐篷里这些大小头目一眼,缓缓开口。
“我觉得,咱们得仔细想一想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