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砌起的墙外,有古树参天。
春时已经过半,偶有夜风袭来,枝头那并不触目的花瓣便随风飘落,洒在庭院中的小水池上。
似乎有游鱼借了月光,悄悄浮上水面,鱼嘴一张一合,将那星星点点的花瓣吞入腹内,再满意地潜下去。
这样柔和而清幽的月夜,还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女郎正在慢慢地斟酒,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但陆白的话就不是很悦耳。
“阿姊,你看那树,”她有点感慨,“听邻人说,那棵古树约有百余年了,去岁被雷火烧过,人人都以为将要枯萎,不想今岁仍能发出新芽,开出这样的花啊。”
“是啊,”陆悬鱼也仰起头看了一会儿,但她词汇量比较匮乏,说不出什么声情并茂的话,只会说,“嗯,好看。”
“木头也能开花啊,阿姊,”陆白说道,“你连木头都不如啊。”
……………………
“……你这是什么话。”
“我原来总觉得,阿姊知道身边郎君们的心意,只不过志在天下,所以不将儿女事放在心中,”她说道,“现在我才发现,你哪里是木头,你简直是一段百炼清钢,这些郎君的小心思在你这里想作个笑谈都不得!”
陆悬鱼正拿起一片烤鱼干在嚼,听了这话,顿时感觉这鱼干就嚼不下去了,但吐出来似乎也有点尴尬,只能满脸燥热地将没嚼明白的鱼肉草草咽下去。
……噎住了。
于是她说起话来就有点闷声闷气,还带了喉咙里叽里咕噜的声音,“哪来的小心思!”
“陈长文不留在刘使君身边,偏要来北海,究竟为的什么,难道阿姊不知道吗?”
她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酒,总算将喉咙里的食物冲刷进胃袋,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莫不是想说他对我有意?”
陆白故作恍然,“阿姊难道知道么?”
……知道个什么。
……但她虽然情商低,智商确实还是不低的,仔细回忆一下,再仔细联想一下,也可以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问题是,如果陈群真对她有情,这个表现不啻于小学生谈恋爱。
一方面对她总要端着一点“无事不可对人言”、“霁月光风”、“端凝肃正”的架子,动不动还能弹她一个“不治行检”,另一方面总是很在意地盯着她的去向:
她去打仗,他没跟着去,就很不开心;
她天天混迹在军营中,跟他接触得很少,他也不开心;
她顺路去他府上一趟,不准备多留,他不开心;
她好心劝他在下邳多住几天,不必跟她一起回北海,他还是不开心。
【你说我情商低,】她有点想不明白,随便问了黑刃一句,【难道这人情商比我还低么?】
【有两种风格的回答,一种委婉一点,另一种直白一旦,你想听哪一种?】
【……委婉的?】
【那个男人从小学习了太多儒家书籍,对自己的道德标准要求有点高,再加上情感阅历较少,因此无法妥善处理并改善和拉进与你的关系,这与情商其实关系不大。】
【……那再听听直白的。】
【他无法理解与他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因此世界观价值观也完全不同的你——因为战争而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从而在情感上变得麻木,无法正常感知和回应异性的感情——他确实情商低,你看我就可以给你分析得明明白白。】
……她搓了搓脸。
黑刃总是可以给她分析得明明白白,这没错,毕竟它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几乎住在她的脑子里。
“我还是假装不知道吧。”她最后这样说。
陆白目瞪口呆。
“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今天没说之前,我是不知道的。”她坦诚地说道。
“那阿姊为何一点绮思也看不出来?”陆白狐疑地凑上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姊若是不喜婚嫁,不嫁便是,刘使君也不会强迫阿姊与哪一家联姻,但是!”
“……但是?”
陆白竖起一根手指,眼睛滴溜溜地转,“那位少年郎君姿容既美,出身又好,有才名还不算什么,待阿姊这般情根深种才最难得!难得青州无事,正适合时常去寻一位美貌郎君郊游!他若是再这般作态,便寻了别个去!看他还能装模作样到几时?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你先等等,”她敬畏极了,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还有什么人?!”
陆白刚准备张嘴,她赶紧又打断了,“行了!行了!其他人也没有!都没有!”
于是那张跃跃欲试的小脸终于垮了下来,也垮成了一张猫脸。
“阿姊这样冷若冰霜,是什么意思嘛!这样的春日多难得啊!”
“……的确难得。”
这样一个春风拂过的夜晚,落花缱绻,星光洒落,但不知为什么,她坐在清幽宁静的自家院落里,灵魂仿佛仍然落在了某一处的战场上。
那不是被数十万西凉兵马包围的孤城长安,她仍然记得那一轮落日;
不是正待伏击曹洪的郯城东南那片丛林,她仍然记得沼泽中那黏腻的雾气;
不是那片包围青州军的河滩,也不是被投石机日夜不休撼动的千乘城,她还记得满城飘散着石灰的气味。
她不会忘记她经历过的每一场战争。
但她的灵魂不在那里。
她在自己的亲眷身边,在自家庭院里,在这样一个温柔而美丽的春月夜里,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一件事——
她的灵魂在下一场战争的战场上。
“这个春天很美吗?”她问道。
她的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陆白没有回答,而只是仰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那就珍惜它,去寻一个美少年眉目传情吧,阿白,”名满天下的陆廉举起了酒盏,敬了自己的妹妹一杯,“因为很可能有一天,你站在春风里,却再也感受不到春风之美。”
比春风更美的是什么?
若是由涂中战场上的战士来回答,他们会说:是流丽的刀光。
张勋虽然愚蠢狂妄,但袁术派他来涂中是有缘故的。
涂中地势复杂,而张勋对这里的地势十分了解。
在听闻关羽急行军令他无法赶到涂中城时,这个渠帅出身的将领立刻下令,在涂中以西不过十余里的孟冲安营下寨。
孟冲与涂中之间隔了数座高山,高山之间又有湖泊沼泽连绵不绝,极难绕行,只有两山之间自然形成的一条窄路能够通行,因而这里正可作为关隘,钳制敌人。
关羽若是攻城,张勋正可出兵,与涂中城里的守军前后合击;
关羽若是绕开涂中,前来迎击他,张勋亦可将军阵布置在两山之间,虽称不上“泥丸可塞”那般险峻,但关羽想要攻破他这样精妙的布阵,必定只能铩羽而归!
张勋考虑得这样明白,这样精细,因此根本不在乎周瑜的劝说,那周公瑾竟要他砍伐树木,在关隘出口处布置大量鹿角以拒敌军骑兵?
还说什么只要能够将敌兵困在这里,城中守军正可将这条山路另一端出口守住,刘备军立刻便入彀中,两相夹击,当可破敌?
敌军有骑兵,他便没有长矛吗?
当敌军在这条狭长的山路尽头与他们相遇时,张勋终于明白周瑜在担心什么了!
这天底下竟然真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迫得士兵丢盔弃甲,转身而逃!
刀光破开晴空,破开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的军阵,如同疾风荡涤劲草,在那藤牌与长矛之间肆无忌惮地撕开伤口!
但那一刀还没有收回!
当防线被撕开时,周瑜的心跳一瞬间几乎快要停止,他立刻意识到如果不能立刻阻止那个冲将和他身后的数十名骑兵,那么不止是防线被撕开,这场战斗也将立刻分出胜负。
因为在防线的最后,那面大纛之下,尚有主帅!
但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关羽已经冲到了那面大纛之下。
他自千军万马丛中而出,却并非孤军奋战,他身侧还有几十个骑兵跟随他一并向前!
那一刀终于完完整整地斩了下来!
仿佛是预告天命一般,大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它自然不会倒在泥土里,因为这是一桩大功,拿到朝廷面前都足以称道的大功!但它又已经彻底倒在了泥土里!
“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
这样的喊声如潮水一般,席卷了整片战场。
那些十几个时辰前还在志得意满的武将,那些散漫而狂妄的士兵,那个并不整齐,但周瑜以为至少能支撑住几天的阵容彻底化为了乌有。
力挽狂澜已经不现实,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将自己麾下这数百士兵完整地带回去,他喝令他们保持阵容严整,喝令他们一定不要将旗帜放倒。
这样做并不明智。
在这样一个快速崩溃的战场上,只有这个角落里保持了一支成建制的兵马,这很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
但周瑜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关羽的作战风格大胆极了,也狂妄极了,但他未必就敢在大队兵马未曾通过山坳时,就压上全部人马,偏执地来追他。
只要关羽不来追他,他就能将自己的兵马带回去。
那些溃散的士兵见到他的旗帜,也会慢慢收拢到他的旗下。
……至于主帅张勋到底死没死,周瑜已经完全不关心了。
打了这样一场败仗,他还是死了更利落点。
周瑜骑在马上,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百里苍山翠柏,如同刀劈一般,破出了一条山路,将靛蓝的天拉了下来,两边山川也染上了一丝靛蓝的色彩。
景色极美,因而衬得远处那名冲将手持兵刃上的鲜血极红。
连续两场大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原各地,有斥候,有探马,有仓惶的官吏,有逃跑的贼寇。
在广陵战场节节败退的袁术无法从灵璧战场获得丝毫安慰,尽管赵云用兵没有陈登和关羽那么大胆,但他稳极了,几乎令纪灵无法下手。
这个出身幽冀之地的年轻将军籍籍无名,也没有什么巧妙谋略,他似乎只会按部就班地安营扎寨,然后与纪灵的大军在灵璧两相对峙。
但他麾下军纪严明,营地布防重重,壕沟、栅栏、箭塔、拒马,他甚至还从泗水的一条分支处引来了水流进壕沟,成为了即可拒敌,又可防火的简易护城河。
这样的侧翼是难以击破的,而刘备的中军兵马更盛,于是对于袁术而言,相持就变成了煎熬而痛苦的等待。
在这个暮春时节,一切走向都很好。
甚至连兖州牧曹操也是这样认为。
趁着吕布与董承相互攻讦(jie四声),刘备攻打袁术,不与他为难之际,曹操终于腾出手来,南下解决掉自己的肘腋之患。
这片屈草自覆的盆地,不该留给荆州刘表。
以他的军威,张绣拿什么来与他抗衡呢?况且张绣一个西凉人,有什么理由为刘表守宛城呢?
既然他曹孟德已经兵临城下,张绣替谁效力不是一样的呢?
因而张绣的投降并不出曹操所料,他志得意满地收下了这座荆州重城,并且趁着这个宝贵的春天,开始筹谋另一件大事。
……在发动下一场战争之前,也不妨稍作歇息。
……有人告诉他,宛城中居住着张济张绣的家眷,其中有一位妇人,生得十分美丽,堪称国色。
……要不就请来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