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的这个元旦,陆悬鱼过得就很舒心。
其实自从她拉起一支队伍跟着刘备之后,身家开始不断提高,生活水平也跟着水涨船高,过年时尤其热闹,门前堪称车水马龙。
但今年比以往更加舒心一点点。
与袁谭的战事结束,周围局势暂时安定下来,最让她感到安心的是——吕布走了。
这种想法对她的老朋友来说不是很友好,但她反省了一下,又反省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想的没毛病。
吕布放在什么地方会安稳过日子她不太清楚,但显然小沛是不行的。这个哥不仅不乐意给刘备当下属,甚至连当客将的那点职业操守也欠奉。
人人都说淮南袁术有僭号之心,这样的流言一个传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极了。考虑到袁术和士人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四舍五入就是他名声不太好,因此各地都有他的传说,包括但不限于他和他那数百个好妒的姬妾的故事,他和他哥哥的故事,他和各路方士高人或是骗子不得不说的故事。
陆悬鱼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他麾下的“五雷贤师”她也不是没砍过,她只关心一件事:他要真就自立为帝了,那到时候大家肯定得围殴他嘛,尤其是她家主公就在袁术旁边,这种重任肯定跑不了啊。
那想象一下,自己一路向南,留吕布在小沛虎视眈眈,盯着老家,这是什么感觉嘛。
这种感觉过于酸爽,谁都不想的,所以吕布走了,哪怕是带了一大笔物资,害得徐州在大财主糜家这里打了欠条,刘备和陆悬鱼也觉得心里很是安慰。
精神一放松,整个人也就跟着放松下来了。
她瘫在家里,不乐意接待任何宾客,尤其是青州当地的士族——这些人倒是很爱登门,很爱给她写请柬,但是广陵那一次她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这些人心里想什么她根本不乐意去细想。
【该找点什么理由婉拒呢?】
【以大家对你的印象来说,其实你不不必强求“婉”拒。】
【……总之想个办法。】她说,【大过年的,我不乐意让大家看我眼色行事。】
黑刃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比较中庸的建议。
【你只要赴孔融的酒宴就够了,其他人一概拒绝。】
【那岂不是得罪了很多人?】
【一般来说,如果你得罪了全部人,那你就一个人也没有得罪,】黑刃表示,【但这里不一样,你只要对孔融表现出敬意就足够,其余的事情孔融就会替你做到了。】
这个有点绕的逻辑她想了一阵才明白,孔融是青州刺史(这里且先不算逃走的青州刺史田楷和占据了另外一半青州的袁谭),而她只是从刘备那里跳槽过来的青州别驾。因而她如果对其他人表现得冷淡些,反而可以制造出一副“我非常尊敬文举,哪怕他只是名义上的青州之主,我也要行止谨慎些”的谦卑表现。
这个建议被她采纳了,不仅可以用来搪塞青州士人,还可以搪塞热情地喊她出门吃吃喝喝的少年们……
臧悦就是这么被搪塞出去的。
他这天晨起便沐浴过,换上了最好的一件锦缎衣服,想一想糜芳的豪横,又将阿兄给他的那些配饰一样样都戴上,腰间挂了六七件大小样式不同的玉佩与香囊之后,对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冠,还不忘记最后拿梳子梳一梳光滑浓密的胡须。
臧悦对自己的外型满意极了,他仔细想一想陆将军周围的郎君,再没有比他这般既年轻,又有朝气的!陈衷也好,糜芳也罢,谁能比得过他这样的美须髯!原本陆将军身边那位太史子义也有这样的一把须髯,不知为何最近却剃光了!想到这里,臧悦的信心又增加了一点点!
他令侍从备了礼物,又骑上自己那匹皮毛光滑的骏马,行至陆将军府前时,有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那人脸色很白,不似糜芳那种涂粉的白,而是肤色里自然透着一点红润的皎然之色。有了这样的肤色,即使长得平凡也能透出三分俊秀,但那人五官又十分的端正,于是三分俊秀立刻变成了七分。
于是臧悦三分的忐忑也变成了七分。
再去看他的衣装——那人身着浅灰深衣,外罩了一件青色氅衣,头上并未着冠,只系了一条头巾,明明朴素得紧,却怎么看怎么雅致闲适。
然后臧悦才认出来,这是从事陈群。
这位姿容秀丽的年轻文士很显然在陆将军这里没有受到令他满意的招待,因而他出门时的神色与这个节日大不相称。
面如止水,黑云压境。
但跟过来送他出门的陆将军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甚至在看到他时,便扬起手来,招呼了一声。
“呦!叔豫!”她喊道,“过了个新年,你发财了吗?怎么也学糜家的小郎君,往身上挂了这么多东西!”
臧悦一瞬间觉得有点脸红,可是陆将军的声音那样自然而快乐,于是他那点羞怯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都是阿兄给我的,”他说,“既至岁除,就都挂出来给将军看看!”
陆将军一巴掌就拍到了他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声音并不算清越,而是有些沙哑,下令杀敌时听起来格外冰冷,但待自己的亲友故旧时又格外柔和。
于是一旁的陈群陈从事的脸就更黑了。
“那我走了。”他站在马车旁边,却不上车,而是这样说了一句。
陆将军收了笑声,“好,我就不送长文啦。外面冷,叔豫,你快进来吧,咦你带了什么礼物?泰山的豆腐干吗?好呀!我听说你们那里的豆腐细嫩极了,晒出来的豆干也自带了香味,不管切丝还是……”
她就这样带着他进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臧悦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白雪里的陈从事。
他总觉得那身衣着……也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这样收了臧悦的一大包豆干,一心一意都在思考晚上该怎么吃这特产时,黑刃冷不丁开口说话了。
【又过了一年。】
【嗯嗯。】
【我觉得,我必须诚恳地跟你谈一谈。】
她在炒豆干和炸豆干之间没有想得很明白,于是只随便敷衍了几声,【嗯,嗯,谈个什么?】
【……比如说,你的情商?】
【它早就喂你吃了,你看不是很值得吗?】
【……但现在它对你来说逐渐变得有用了,你没有发现你身边的异性多起来了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多或是少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吧?】
【但是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虽然我没有具现化某些人好感度的能力,但我觉得你的认知一直以来是有问题的,最近这个情况变得严重了,】黑刃警告了一声,【请你严肃地想一想,这会产生什么后果?】
她没忍住,掰了一块豆干下来,【后果?】
【人的表象和内里是不同的,我们假设如果某一个人,某一个对你十分在意的人,获得了高维的能力——】
陆悬鱼觉得今天的黑刃特别多话,但她一点也没有多想,而是张开嘴将那块豆干咬了下去。
【他能选择时间和节点之后,】黑刃的声音还在继续,【会发生什么呢?】
当陈群走下马车时,他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好起来。
他今天的确精心打扮过自己,并且也找到了一个十分完美的借口登门。
……但是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她的态度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敷衍!
如果说这样还不能令他感到气愤的话,臧霸那个从弟登门时陆廉的表现——他的表情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难道她看不出来他那身不成体统的打扮有什么暗示吗!
她竟然还迎了他进去……竟然还品评了一下他带来的那包杂货!
想到自己送来的是千辛万苦寻来的某卷兵书孤本,再想想自己今年连家都没回……陈群觉得委屈极了。
方履踩在冰雪里,凉意透过鞋底传了进来。
他刚想疾行走进室内时,什么东西飘了下来。
那是一瓣桃花。
绯红色的花瓣轻柔得几乎让人无法触碰到它,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便会碰个粉身碎骨。
……时值岁除,北海哪里来的桃花?
他惊诧极了,想要四处探看一圈时,忽然见到有人走了进来。
这不是孔融为他准备的那座小小院落,这是……下邳的州牧府。
有人在窃窃私语。
“到底还是年纪小,行事孟浪。”
“孟子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也不值什么。”
“话虽如此,到底是别人家的妇人,使手段掠来也就罢了,不该闹得这么满城风雨。”
“谁知道那人竟能找上门来的?可见陆辞玉那些亲兵也是怯懦,早该堵了嘴绑起来,让吕布的人给他带回去。”
“人家毕竟夫妻一场……”
“我听说,那果然是个美人儿?”
“能引得小陆将军兴了这般风浪,恐怕不止是美人吧!”
于是话音戛然而止,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那几个人端坐在席子上,衣冠作名士打扮,全然看不出皮囊下是这样龌龊的心思。
他走进去时,不免冷冷地瞪了他们几眼,而后方才寻了自己那张木枰坐下。
陈群已经完全想起来,这是去年年初时发生的事。起因是陆悬鱼来下邳时携了个妇人,大家原以为不是妻也是妾,后来那妇人的夫君登门来找,众人才知道那妇人是嫁过人的,不知被陆悬鱼使了什么手段,令其离了丈夫,跟她住在一起。
这样的新鲜事可以拿来当做笑谈,但没人真想站出来替那对夫妻主持公道,毕竟陆悬鱼那时已经是刘备麾下的功臣了,而那个曲六不过是吕布麾下的小军官,吕布都不会为了他来讨这个公道,对于他们徐州人来说更是无足轻重啊!
但道理不该是这样的。
若陆悬鱼当真夺了他人的妻子,凭他有何等功劳,那也是不修行检!
……陈群的思绪忽然诡异地中断了一下。
……陆悬鱼是个女郎。
……她怎么可能夺人之妻?
……她怎么可能“不修行检”?
陈群是个冰雪般聪明的人,他一瞬间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她既是女子,当初他指责她的那些话,便全然都是在冤枉她。
一个冤枉自己的人,能在心里留下什么好印象?
当他心头想到这一句话时,立刻便到了嘴边,立刻便想要讲出来,立刻便委屈极了。
她那样……那样一个年轻小郎君的模样,谁会知道她是个女郎!她为何要因此而怪罪他!
被众人窃窃私语着的少年将军就是此时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的。
她眼皮抬得不是很高,看起来有点困倦,坐在那里便像是要睡着一般,尤其她一进门,周围便立刻静了下来,仿佛谁也不想打扰到她,只有他在那里盯着她看。
看她的眉眼,看她的鼻梁,看她那幅懈怠样子。
当陆悬鱼察觉到这道目光,抬起眼与他对视时,陈群一瞬间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将眼睛挪开,还是冲她笑一笑。
但不管哪种都太过轻浮,况且他心中还很是委屈!
于是他睁大眼睛,又瞪了她一眼。
陆悬鱼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众人的目光也立刻挪了过去,那是陈登出使鄄城归来,他有许多重要事要同主公讲。
但陈群的脑子里已经装不下这些听过一遍的东西了,他心里只反复懊悔一件事:
他刚刚不该瞪她一眼的,他一定是错过了……错过了一次什么机会。
清风袭来,与他心思一般飘飘忽忽的桃花瓣便被卷了起来。陈群盯着它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在了田豫的案几上。
这支毛笔快要秃了,但至少还能坚持写完这这一卷。
说不定还能坚持到下一卷。
田豫一边想,一边在山一般的公文里继续案牍劳形,偶尔停一停笔,将秃得快不能再用的那支细细的毛笔沾一沾砚里的墨汁。
一瓣桃花正在那时落进了他的砚池里,它舒展而美丽的边缘立刻染上了一点墨痕,却并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那样肆意地飘荡在饱满的墨汁上,引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要说练成吕将军那样,我是绝对不成了!”这是将军的声音。
“温侯善战无前,有虓虎之勇,恐怕不是后天练成的。”这是张辽的声音。
“这世上有人天生便会骑马吗!”
“雁门地处偏远,又时有征战,哪怕是稚童,只要会走路……”
他们牵了马,正自他的窗前走过,田豫推开窗子,两人都听到了他开窗子的声音,便立刻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
似乎因为有几片云朵自天上飘过的缘故,阳光并不刺目,将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丝毫不显耀眼,反而温柔极了。
她在庭间草木与廊下青砖之间,脸上带着很轻松的微笑,触及到他的目光时,那笑容就更加真诚了。
“国让还在忙碌吗?”她似乎兴致很高,“我正准备同文远出门去练练冲阵!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岁冬麦收割之后,立刻便要垦荒,”他飞快地说道,“将军神威,去岁击退袁谭之后,又有许多百姓携家带口来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新鲜的莓果吃!”
远处的门口,仆役已经为他们牵来了两匹马,又有十几名亲随已经身着戎装,身携马战各种兵器等在那里。这两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说笑间上了马,顷刻便跑得不见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转回来看向自己那尚未处理完的公务,又看了看那支秃得就快写不出字的毛笔,忽然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怎么会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从何而来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后面,静静思考自己心头涌起的这一瞬间的情感,感觉诧异极了。
陆悬鱼是极其信任他的,兵马有太史子义,城池则由他来守,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鉴日月。
……但他总觉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这个,比如说见到她在窗外冲他微笑时,他心头微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和他的关系,为什么只在“可剖肺腑,可鉴日月”这一步呢?
田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推开门的竟然也是陆悬鱼!
她虽去而复返,神色却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又愉悦。
她看起来有点烦恼,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生疏和小心。
“先生啊,”她这样试探着开了口,“那些军资查点完了没有啊?”
“……什么东西?”
“我同二将军好不容易击破博陵守军,先生好歹也该给我们留些!”
田豫迷茫地转过头去,四处看了一眼。
……这不是剧城的郡守府。
窗外一眼便能望到简陋的栅栏,栅栏内有衣着褴褛的士兵跑来跑去,似是正在操练。
栅栏外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远处的一片窝棚前,有妇人聚在一起似乎讲了个什么笑话,引得周围几个妇人哈哈大笑,只有一个年级稍小些的变颜变色,叉腰骂了起来。
……每一句都清晰可闻。
田豫已经回忆起来,这是博泉,陆悬鱼第一次募兵时的屯兵地。
“将军不是替自己留了吗?”他说。
她神色立刻一变,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留什么了?”
“韩固那里还有一匣金饼不知去向,”田豫说道,“亦是军资。”
这些对话是过去曾经发生的,现在再说一遍,除了感觉有些恍惚,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他就是因为这一点一滴的细节而慢慢敬服于这个少年将军,认为他虽然行事略有些跳脱,但品行清高,心地宽厚……
陆悬鱼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蹲在角落里,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柄小铲子,铲起了……
铲起了……
角落里的土……
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小木匣。
她也不嫌脏,抱在怀里,很珍惜地摇了摇。
然后才转过身看向他。
……脸上的痛苦让他的心也一瞬间跟着痛起来了!
……那一次他忙着继续清点造册,没有注意到她原来,原来这么想,这么想留下这一匣金子吗!
田豫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陆悬鱼已经将这匣小金饼放在了案几上,跑了出去。
陆悬鱼好像身处梦境之中。
她周身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她好似都经历过一遍。
荒原上的长草已经没了膝盖。
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在西沉的金乌之下仿佛褪去了鲜嫩的颜色,只剩下被夕阳映照得几近透明的草叶。
风一吹,长草就一片接一片簌簌作响,在荒原上发出唯一的,寂寥的声音。
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想要寻到人烟,却怎么也寻不到,最终只寻到了一队打着“荀”字旗的冀州兵。
那些士兵如同潮水向她涌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荒原上行进的军队,以及孤身一人的她。
陆悬鱼怎么也想不到她和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之处。
但士兵们在围住她之后层层分开,将这支兵马的主帅让出来,映进了她的视线里。
“阿鱼。”端坐在车里的青年男子高冠博带,乌黑的眼,细长的眉,玉树般的容颜展露在她面前时,仿佛荒原也立刻被他的美貌照亮。
“……荀谌?”她恍惚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膝盖上,忽然怵然而惊,“这是怎么回事?!”
荀谌的膝盖上放了一个小娃娃,柔顺得很,正在揉眼睛,他穿着一件夏布褂子,褂子上的纹理让她无比熟悉。
“我知道你很看重你的亲邻,”荀谌微笑着说道,“除了这孩子之外,我实在寻不到愿意跟我走的人,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这是什么话?
阿草在……阿草在剧城!荀谌不是袁绍的谋士吗?他怎么能千里迢迢跑来剧城,偷走了孩子?!
她的浑身都绷紧了,一只手扶在了黑刃上,想要拔剑,又怕伤到孩子,只能死死地咬住牙。
“你有什么企图?”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弯了弯,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同我回邺城成亲,”他说,“我就放了这孩子。”
这些士兵铠甲整齐,手中的长槊短戟一见即知是百炼钢制成。
他们的阵容严整,脚步丝毫不曾错乱。
大纛两侧的骑兵马匹壮硕,是并州人也要羡慕的良驹。
荒原之上,这样的军容,这样的兵马,这样一个主帅!讲出了这样的话!
陆悬鱼感觉自己短暂地懵了。
“你在讲什么鬼话?”她说。
头顶似乎也有探照灯的美男没有回答她,而只是微笑着举起了阿草的一只手,冲她摇了摇。
她在那一瞬间没有忍住,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两个藤牌兵想要拦住她,被她避过去,硬生生撞开藤牌后,又有一排矛手举起了长矛!
她抓住了一根矛尖,借着这股力量荡了起来,几十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之间,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跃了过去!
当她落进那辆马车里时,首先迎接她的不是探照灯,而是一股馥郁的香气,这股香气清幽而高远,里面还掺杂了一丝苦涩的药香。
阿草自荀谌的腿上爬起来,张开了双手。
仿佛是在学这个孩子一般,荀谌也张开了双手。
“又一次。”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举起的拳头暂时停了一停,“什么‘又一次’?”
那双悲伤的眼睛望向她时,陆悬鱼忽然觉得十分困倦。
仿佛这个梦境已经到了应当醒来的时间一般,她软软地瘫了下去。
她睁开了眼。
太阳还没有下山,窗外有人在说话。
她坐起来时,忽然看到一条什么爬行动物自眼前的土墙上飞快爬了过去。
……再抬头看看茅草棚顶。
……是平原的房子没错了。
……她揉揉眼睛,从榻上爬起来,推开门时,陆白转过身看向了她。
“阿兄可是要去打更了?”她问,“我还在想,若是再过一刻你再不起,我只能敲门啦!”
“哦,哦,”她嘟嘟囔囔,“我从来不迟到的。”
“那个瓜真甜!”
她挠挠头,“甜就再摘一个。”
“那怎么行,这些瓜也要待成熟时卖掉补贴家用的,我只是随口说说,阿兄可千万莫让小郎听到……”
平原城很小,从她租住的房子出门,走不到一里就到了县府。县府也很破旧,当初是砖石砌成的墙,新修时气派,破落了没人再用青砖往上修补,而只用了些泥巴,看着就加倍的破落。
……她记得那只焦斗也很破旧,好像还漏了两个眼儿,因此敲起来的声音就很怪异。
她这样慢吞吞走到县府门口时,庭院里有几个人正在说话,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一同望了过来。
太阳已经快要完全掉到山后了,在明月与火把的交相辉映下。
太史慈在冲她微笑。
不仅在微笑,而且眼睛亮亮的,向着她走了过来……
走了过来……
二爷也走了过来,挡在了他和她之间。
刘备比二爷的脚步慢了一点,但没有慢很多,也拦住了太史慈。
“子义,救援北海之事,还有事需要商酌才是……”
关羽和张飞的脸色都有点奇怪,只有刘备的脸色不变,平静地,带着似乎有点恋恋不舍,还几次回头看向她的太史慈走了。
留她在原地发愣。
二爷回头看了一眼被拉进屋内的太史慈,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她。
目光很谨慎,带了一点审视。
“……二将军为什么这样看我?”
关公沉默了一会儿,“你年纪尚幼,在外行走还须多加小心,有那等人喜好男色的……便离他们远些。”
她恍然大悟。
……太史子义竟然还有这样的小秘密吗!
见她一脸的明悟,关公捻须笑了笑,“在这平原城中,你定然是无事的,只是以后出门时小心些就是,去打更吧。”
“是!”
天色很黑,街道也很破旧。
偶尔有狸子叫一声。
她背着黑刃,拿着焦斗,绕着这座古城慢慢地走,时间既长且短,她似乎走了一千年,一万年,又好像只是走了短短的半个时辰,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那些土屋里也传来了一两声咳嗽,以及窃窃私语声。
有贤惠的媳妇已经起身,也有年轻的学徒出了门。
长夜即将过去,她终于可以交差了。
陆悬鱼这样想着,走回了县府门口,推开了那扇偏门,却没有走进去。
门内不是旧而干净的砖石路,两侧也不是无精打采的庭院,道路的尽头也不是那高高低低的房屋。
门内是她的小院子,青菜长势正好,小屋前晾了几件她的旧衣服。
开门声惊动了正在菜地里鬼鬼祟祟的老鼠,趁她发呆,飞快地逃回了墙下的老鼠洞里。
……老鼠洞前还放了一只空碟子。
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听着周围渐起的烟火之声。
蕃氏似乎起床了,也似乎没起来,但她在指示丈夫烧火,要孔乙己将水烧热了再端进去给她洗漱。
阿谦肯定是没起床的,因为眉娘喊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一声已经藏了些怒气,就快要拎起笤帚掀开被子那种程度。
她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直到有人渐渐走近了她。
李二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十分嫌弃。
“你这是发什么呆啊!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天子大行,咱们不能把肉放铺面上去卖,须得早些杀,早些送,”他催促道,“快点儿!晚了被少主人责骂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少主人。
……少主人这时候根本没起床。
她拎着一根木棍,站在猪圈面前,身后四五个杀猪的帮佣都在那里围观,感觉奇妙极了。
天子大行,现下别说董卓进城,董太后和何太后还没分出胜负该拥立哪一位皇子为天子哪!因此距离雒阳覆灭还有一段时间。
她的邻居们都还在,都在操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甚至就连她,此时操心的也不过是该讨好羊喜还是少夫人……
“这头猪可凶!”身后有人嚷嚷,“就这头吧!”
“这头好!”
李二准备打开猪圈,陆悬鱼满怀着期望,举起了木棒。
她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孟津城外的军营中,有人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一路正向雒阳赶来。
不为天子,不为朝廷。
只为她。
心心念念,只有她一个。
若是能够早一点认识她,若是能够早一点带她走,若是能够……!
门被推开了!
李二吓得停住了手,陆悬鱼也转过了头!
朝阳之下,一个小个子男人风一般地冲了进来!
“鱼鱼!我是阿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