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考虑蚊虫、水蛭、荆棘、淤泥的话,这片湿地无异是很美的。
芦花白如银,槭树红似火,其中又有许多种不知名的野草和灌木,仿佛被颜料洗过一般,透出层次分明的橙红或是金黄,在那些长草与灌木中间,候鸟吃得肥肥胖胖,抖擞精神准备继续向南而去,完成它们的旅程。
这片颜色缤纷的大泽中间又有许多或碧蓝或翠绿的湖泊,在朝阳下清澈见底,在夕阳下揉碎万点金芒——真美啊,太史慈想,若他们不是来这里行军打仗,而是来这里游玩,该有多么惬意呢?
他弓马娴熟,不输文远,大可以一展技艺,将那些展翅欲飞的大雁射下来,用麻绳穿成一串,拎到他的将军面前,博她笑一笑。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苍白、镇定、冷静得如同一尊雕像,却又蕴藏着俯视众生一般的强大压迫力。
但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小心翼翼,盯着他的胡子的看瓜少年,那神情他熟悉得很,而且并不因为她身份的改变就有了什么改变。
她在平原时是那样的,在下邳或青州时,似乎也是那样的,有点迟钝,又很轻松,无论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我不是待你不客气,我只是说话时懒得走心,因而不小心冒犯了你”的懈怠。
无论对面是一个被她冒犯到的,恶狠狠地准备缺斤少两,坑她一笔的小贩,还是一个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指着她半天最后要她赶紧出去的主公。
似乎比起天下大事,她更乐意关心辖下郡县菘菜什么价格,甜瓜什么价格,新鲜的猪大肠又是什么价格。
……那也是陆悬鱼。
是他们更加熟悉的将军。
当太史慈带领的三千精兵终于走出洪泽湖湿地,北上向下邳进发了十余里时,斥候骑马匆匆赶来了。
“将军,于禁出城了!”
他已经来到了通往下邳的大路上,士兵们裤腿上的泥巴也在渐渐干涸。
两边有收割得参差不齐的田地,仔细看似乎还有些麦子已经腐烂在地里面,却不知道农人究竟何处去了。
再远些便只见到一片片的果林,自林中蜿蜒而过的溪流,慢慢爬升的土坡,以及隐在地平线尽头的高山与大海。
那些复杂的,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情愫的回忆顷刻间消散无踪。
太史慈夹了一下马腹,离开了这支行进中的长队,奔着丘陵处跑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又跑了回来,“去那里修整结阵!”
“是!”
“还有,”太史慈招了招手,令身边一个亲随过来,“你去寻张文远将军,将这里的地势报之于他!”
“是!”
太史慈选择在那座丘陵下修整结阵的原因很简单,两军距离很短,若是于禁一心攻伐,那么太阳落山前就会追上来。
既然这样,太史慈自然可以挑选自己迎敌的战场。
他选择在高地下方也很简单,这支兵马只有步兵,几乎没有什么骑兵,这自然是故意要示敌以弱,诱于禁出城的计谋,但他并不是真的没有骑兵可用,张辽那里有近千骑,背后那一处高地正可以留给并州骑兵突袭冲锋,击溃于禁的军阵。
他的信使带着这样的口信匆匆出发了,他们向西匆匆跑出了足有十数里地,才在一座早已被焚毁的村庄废墟处找到了正在歇息的并州军。
太阳慢慢地向西落了一寸,它走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根本不在乎这片大地上将要爆发什么样的战争,又有多少人将会在这个远离故土的战场上悲惨地死去。
但就在斥候报信给太史慈之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精神抖擞,忙忙碌碌起来。
等待许久的并州军迅速地出发了,他们需要绕行一圈,不令于禁察觉地爬上那片丘陵,再一鼓作气,长驱直下。
而太史慈在送出口信之后也没有耽误片刻时间,他带领军士早早地来到那片战场,并且立刻要士兵们砍伐附近的林木,用斧子削尖其中一端,再用麻绳将尖端方向各自不同地交叉固定住,做成简陋的鹿角护住两翼。
而就在士兵们这样忙忙碌碌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便传来了。
“是张将军的骑兵么?竟这样迅速?”
士兵们交头接耳,“那是自然的,那可是并州铁骑!你是不知道……”
“闭嘴!”有队率立刻粗声粗气地喝止住了他们,“有敌袭!”
他这样大喝时,金柝刺耳又嘹亮的声音便一阵接一阵地急促响了起来!
如果是于禁的步兵,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如果是骑兵……他是如何这样精准地找到这一处高地?
这些混乱的问题始于这支数量并不多的虎豹骑突然出现在丘陵上,这支骑兵不足五百人,但进退有度,他们每一个人都手持马槊,从丘陵上冲下来时如同卷起一阵血腥的狂风,顷刻间便冲散了太史慈正在结阵的士兵。
而他们的反应又极其敏捷,当看到弓弩手被长牌兵围起来,准备用箭雨回击之时,这些骑兵立刻又四散逃开了!
于禁的步兵还没有赶到,因此他们无法对徐州兵产生更大的杀伤,但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一个令人心惊胆寒,并且大跌士气的下马威!
直到张辽的并州骑赶到时,这些虎豹骑仍然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鲨鱼一般,围绕在徐州军的附近,不远不近,不肯离去。
而远处的田野尽头,兖州军那乌云般的旗帜正慢慢出现在这片大地上。
这场战争不需要双方再进行更多的交流,他们彼此很明白对方的意图,因此先金钲,后战鼓,弓手在前,藤牌兵在后,长戟或是马槊兵于两侧,谨慎地躲在鹿角后,等待着不知道将从哪个方向冲过来的骑兵——
两边的阵线慢慢接近,箭雨也终于重叠交织时,黑云般的军阵中冲出了一队刀手,一面手持藤牌,遮蔽铺天盖日的箭雨,一面口中呼喝,与同袍并肩,大步向前!
他们的速度那么快,几乎连箭雨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临近最后三十步时,甚至有人丢掉了藤牌,大吼着冲向了那些还来不及退后的弓兵!
那锻打自兖州铁官的寒铁环首刀,深深地扎进第一排弓兵的胸膛,待拔出时,便是一场血一样的旋风!砍瓜切菜一般砍死了最前排这几名弓兵之后,徐州人的阵线顷刻间便被这些悍勇壮硕的选锋勇士拉开了几个小小的口子!
令旗变换,军官大声咆哮,想要将这支敢死队剿灭,重整阵线之时,于禁的主力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弓兵已经后撤,一根又一根的长矛飞了过来,似是箭雨,却比箭雨更沉重,更有压迫力,那些力大无穷之人所掷出的长矛,刺穿藤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当第二排的藤牌兵也惨叫着倒下时,这片战场顷刻间似是变成了某位正要炫技的屠夫的案板,刀光飞快地抬起落下时,一片接一片的血光溅起!
而手持钢刀的屠夫正站在中军层层保护的大纛之下,仍旧一脸冷峻地注视着这片战场。
“太史慈亦不愧名将之誉,”他拎起马鞭,指了一指那尽管缓缓后退,但仍然在维持核心阵型的徐州军,“可惜毕竟强弩之末。”
“毕竟不是陆廉亲至……”
于禁的眼珠忽然微微动了一下,他的语气还是很平淡。
“她亲至,又如何?”
那些士兵的手臂仍然有力,但养精蓄锐的兖州兵更有力;
那些士兵的战斗意志很顽强,但倾巢出动的兖州兵同样不在话下;
那些士兵对这片土地很熟悉,但兖州兵也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片土地上了!
这里是徐州,是别人的故土,别人的家园,那又怎样?
战争不看谁更可怜,谁更正义,谁能流下更多的泪水,又或者谁的名声更好,更懂得怎么去安抚流民。
陆廉也许是名将,但要她分心的事实在太多了,既然见到流民就会心怀不忍,大概见到这些死去的士兵也会心如刀绞吧。
她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怎么比得过他?
于禁很重视这个对手,重视她百战不败的名声,但他也坚信她总归将会遇到她也无法战胜的对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不在乎庶民的性命,不在乎汉室、正道、宽仁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名士大贤们鼓吹的玩意儿在他眼里一钱不值。
但他在意他选择的主公是否不断取得胜利,也在意他自己是否不断取得胜利。
他生活得很简朴,从来不好女色,军中所缴物资从不藏私,几乎没有任何爱好。
除了不断地战斗,不断地获胜,不断地积攒阀阅之外,他心无旁骛,无欲无求——所以他怎么可能败给陆廉?!
张辽勒住缰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虎豹骑又一次跑回了兖州军的侧翼,他也是如此。
而战场尽管还不曾分出胜负,但他能看得出来,徐州兵只是在咬牙支撑,挺住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甚至连太史慈也不得不亲临战阵,拔剑厮杀。
这的确是一名强敌,但这种压迫感并不陌生。
他的目光转移到于禁的旌旗之下,心中这样想到,这一场战斗是在同于禁打,但他却有了极为熟悉的感觉。
于禁军的士兵分工十分明确,即使在厮杀中也能听从调度,什么时候向前推进,什么时候后撤修整阵型,长牌兵撤退时,刀手上前,刀手退后时,长戟兵齐发一声吼,向前再进一步!
……这与任何高明计谋都没有关系,显露出的,纯粹是于禁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力。
他的每一个命令都能够迅速且完整地传达下去,每一个士兵都能够立刻做出于禁想要的反应。
在张辽的印象里,只有高顺能做到这一点,但高顺的陷阵营不足千人,而于禁这支精兵,足有五千。
——如臂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