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先关羽一步启程,她要向北去,围攻于禁。
她同样也没有带太多辎重。
那些辎重都留给了关羽,连带从这片沼泽地里运出物资的艰难任务也交到了关羽身上,但这比起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几乎也不算什么。
那座被于禁挖出了五丈宽壕沟的淮安城也一并交给了关羽,但众所周知,辎重主要是帐篷、日用品、粮草等,那些数丈高的攻城器械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随行带上,翻山越岭,挑战沼泽湿地的。
因而离开沼泽地之后,他还需要四处去砍伐树木,由军中的工匠与民夫制成云梯车和攻城槌,与此同时,还要将整座城池包围住——否则军队在西门攻城,守军从东门冲出来,不必杀人,只要对着那些庞然大物放一把火,也够攻城军队血压暴走的。
这是曹操的军队迟迟没有完全合围下邳的原因之一,而此刻这种困扰同样出现在了关羽和陆悬鱼的面前。
他们因此才不得不制订这样的计策,要诱于禁出
只要于禁被攻破,那么守城士兵必然士气大跌,淮安城便可以不攻自破,重新回到他们手里。
……这其实不算什么很新鲜的招数,尤其是于禁不久前刚刚用过一次。
傅士仁就是见到佯攻的兖州军,脑子一热,冲了出去,于是人也丢了,城也失了。
现在他们重新来了这么一把,唯一的期望就是于禁和傅士仁一样不堪一击。
……似乎这种期望落空了。
将两条腿从泥淖中拔出之后,士兵们扛着旗,拎着刀,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上了林间的土路。
有不知哪里的树叶飘落下,被风卷了过来,渐渐地堆积在了路边,士兵们踩过的时候,那些或苍白,或金黄的叶子便在一双双草鞋下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她骑着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黑刃背在身后,仍然安静沉睡。
失去了这个战斗伙伴之后,陆悬鱼变得更加谨慎小心,也更加注意四周的动向起来。
田野间很难藏住什么伏兵,农人的草屋多半也已经被焚毁,有些房倒屋塌,于是慈悲地掩盖住了主人家的尸体,有些房梁过于结实的,于是透过空洞洞的窗子还能看到里面飘飘荡荡的人影。
她忽然勒住了马。
“那里有人。”
她伸手指了指几十步外,一块裂成两段的山神碑。
亲随一夹马腹,马蹄轻轻巧巧抬了起来,踏进了已经荒芜田野间,随之而起的便是一声尖叫。
有个瘦瘦小小,一身泥巴的身影从碑后蹿了出来,疯狂地奔着田野深处而去。
“不要去追了!”她忽然喊了一声。
“……将军?”亲随策马正准备追赶,听到她的声音,连忙又跑了回来,“行军途中遇见不明身份之人,原本便该带回详查,以防有间,将军何故放了他?”
“咱们已在徐州了,又是奔着于禁去的,”她说道,“于禁心明眼亮,岂不知提防咱们的动向?他自兖州而来,必不可能随军带上一个稚童,更不可能收买这么一个本地的稚童。”
“为何不能?将军……”
“你看这沿路的景象,”她指了指远处那些战争来过的痕迹,“便知了。”
于是骑兵也暂时地沉默了。
“继续赶路吧,”她平平淡淡地说道,“还有,取些干粮,放在那块残碑上。”
他们走得很远,但离战场还有二十里时,天还是完全黑了。
斥候给他们带回来了消息,不算很好,但尚可接受:于禁的五千精兵结成半圆阵,已将她交给太史慈的士兵围住,但夜里两军无法打仗,因此只能各自扎营休息,没时间挖壕沟,就简单地用车子摆成防御工事,搭起帐篷,枕戈待旦。
太史慈尽管落于下风,却始终维持住了阵线,因此于禁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一口气攻破,只好暂歇一步。
“于禁必定也知晓了将军将至,最晚明晨,必将兴兵急攻,”这个张辽麾下的骑兵用一口并州风味的普通话说道,“因此张将军请将军示下,当如何退敌?”
“先扎营休息一下吧,”她这样说道,“至于如何退敌……我得想一想。”
尽管扎营,但兵士们还不能休息,他们要支起帐篷,要打水,要捡柴,要四处寻些野菜野果回来——军中自然是有粮米的,但副食稀少,只有咸肉与干菜,吃起来只能说勉强果腹——要是运气不错,再能打两只傻乎乎的锦鸡回来就更好了,打不到的话,在林间摸到一窝锦鸡蛋也成啊。
这些士兵们忙忙碌碌地支锅烧水,将那些简单洗洗涮涮的食材一股脑地扔进去,然后就专注地盯着热气腾腾的汤锅,那里面什么都有,有蔬菜,有野果,有肉干,有鸟蛋,还有足够一队人吃的一只锦鸡。
为了公平,那些东西基本都被切得稀碎,未必能漂在汤锅的水面上,因此士兵们无师自通地都学会了“轻捞慢起,勺子沉底”的技巧,见到水滚了一滚,立刻便急不可耐地捧着自己的破碗准备舀汤喝。
……当然,就算是掌握了多高明的舀汤技术,其实也捞不到多少就是了,但一碗热汤还是足以驱散行军途中的疲惫与劳累。
比起士兵,她这里的伙食自然好了许多。
一只烤鹧鸪,外加几只鹧鸪蛋,一碗菜汤,还有一块面饼。
她盯着这份顶级的伙食发了一会儿呆,决定还是出门走走,四处巡视一番,找找胃口。
大家都在急行军,不仅于禁和太史慈的兵马没办法修整出一个安全可靠的营地,她这里也是一样,只能用车子将营地围起来,再砍伐树木,绑些简陋的鹿角摆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
营地里十分嘈杂,但只要走出去,立刻就能感受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
远处有树叶在风中摇曳,近处有流水潺潺而过,只是无论远近,附近都再也没有什么人家。
她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过头去。
“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呢?”
那个脏兮兮的小脑袋从石头后面小心地探了出来。
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因此可以称他为大郎,但父母更喜欢称他为阿熊,啊呀,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是还是会因为编不好草鞋而被阿母骂……
她坐在石头上,听着这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有点紧张,因此话格外多,也格外找不到重点的嘀嘀咕咕。
其实他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人的兵马,他不识字的,因此骑兵一过来,他就飞快地跑掉了,他慌得了不得,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原本就怦怦乱跳的心跳得更快了。
但待兵马走过,他悄悄返回来时,看到有鸟儿在那块碑上落着,似乎在啄什么东西。
那几只鸟真是讨厌极了!这个孩子嚷嚷道,将军赏他的饼子被它们吃了小半块不说,还在上面拉了一泡鸟屎,呸呸呸。
可那到底是一块饼子,擦干净了,掰下来吃一小块,剩下的藏在怀里,他能吃好几天呢!
“你的父母呢?”她问道,“他们在哪里?”
“阿耶和阿兄被捉去了城里,”小孩子立刻说道,“听说那里需要人做工!”
“阿母呢?”
那张泥潭里滚过的脸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张开了一会儿,嘴唇哆嗦着,“我阿母……”
那个孩子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但两道冲洗了脸庞的泪痕比什么话语都清晰。
于是她立刻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她温和地说道,“过几日淮安城就会被我们夺回来,你阿耶和阿兄都会回来的。”
“真的?!”
她点了点头。
“那将军为什么不去攻城?!为什么还要北上?!”
“害了你全家的人在北面,”她说道,“我得带着我的士兵追上他。”
“追上他!”那个孩子有点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尖利极了,却仍然抖得厉害,“追上他!”
“是的。”
那个孩子从小声呜咽,忽然变成了一种想要压抑,却无法压抑住的号啕。
那是惧怕吗?是仇恨吗?那里面有欣慰,或者是期望的泪水吗?
“他们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那个孩子在哭声中,还在断断续续地问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阿母?!为什么要劫了我阿耶和阿兄?!为什么要烧了我们的房子?!”
这些问题其实都可以用“坚壁清野”来回答,于禁不想在淮安城附近留下任何能为敌军服务的平民,不想留下任何攻城也许用得上的材料。
在这个时代,这个人的名声并不算坏,她想,他并不嗜杀,他杀死的,仅仅是那些他认为应当去死的人而已——至于那些人是不是一辈子辛辛苦苦守在田里,老实巴交耕田种地,养活父母妻儿的农人,他们有没有自己的人生,他们想不想这样悲惨地死去,于禁并不在乎啊。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安抚地说道,“等我们打败他们……”
“他们就再也不会来了?”那个小男孩大声嚷道,“我听说他们已经来了三次了!”
那双因为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因而凹陷下去的眼睛在悲愤地盯着她,等待她说出点什么来。
因此陆悬鱼沉默了很久。
“他们再也不会来了,”她说道,“如果兖州人想来徐州,他们要放下兵器,要和和气气,像你的邻人那样,像那些走在乡间的货郎那样,像一个大汉子民对另一个大汉子民原本该有的态度那样,我们才允许他来徐州。”
小男孩似乎听不懂这样的排比句,但他仍然被她认真的态度说服了。
“那,那就好,”他抹了一下花猫似的脸,“将军,你明天要继续往北吗?你们是在路上打仗吗?”
“嗯,嗯,”她不准备说很多,只是点点头,“大概是在路上打仗的,但也可能在路边打仗,这都不一定的。”
“往东北去二十多里,有个泥沱林,将军得小心点!”
“……什么东西?”
“那里远看是林子,长了不少树,其实里面都是泥地,可深着呢!几年前陈庄有人往那边去探亲,孩子贪玩,跑进林子里,据说就陷在里面,找不到了!尤其早起还有毒瘴,吓死人了!将军,你得多留心……”
小男孩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讲着“本地乡下人才知道的冷门地理知识”,她一边注意地听,一边思维发散了一下——
于禁呢?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