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是个聪明而谨慎的人,因此他很少陷入困境。
但现在的他的确狼狈极了。
一夜秋雨,清晨又恢复了澄澈万里的气象。天空被洗涤得如明镜,又如通透的湖水,抬头望一望,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林中的叶片已经渐渐黄了,林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伸出手摇一摇树干,枝头又如下雨一般,再洒下一片落叶。
大雁已经飞尽了,初冬的冷风却还没有到达这片林地,因而作为经学世家出身,审美高雅,自有风仪的陈群来说,这样的天气即使不同两三好友出门游玩,至少也可以泡一壶好茶,再打开窗子,赏玩一番庭院里的景色。
这是他所熟悉的秋季。
即使因为战乱,不得不流离到徐/州,颍川陈氏的清名仍在,这个少年也从未跌落云端,受过一点苦楚。
陶谦也好,刘备也好,又或者未来哪一位诸侯入主□□也好,有清流雅望的陈群仍然不会埋没于人群之中。
因而这一个秋天,这一个境况,实实在在地令他狼狈极了。
他的束髻冠歪了,腰带也差点被扯断,鸦青的细布直裾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泥巴,一只袖子几乎被撕碎,一只木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衣冠不整不算什么困境,四周仍然围着他的那些流民才是他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他因此不得不向后退一步,退到琅琊郡兵们的身后。
那些郡兵齐齐地排出了长矛,将流民逼退了一步,于是这位□□从事得以靠在载满粮食的辎车上,缓一口气。
……他们疯了!
每一个人都有一双超乎寻常的大眼睛,当然他们原本也许没有那么大的眼睛,但是长途旅行令他们迅速消瘦下来,急切又令他们努力地瞪大眼珠,因此那一双双染着血丝的眼睛就显得特别大,特别森冷。
在大眼睛的下面,还有两只手,黑瘦,有些像鸡爪,布满了茧子与裂口,指甲缝里染满了泥,但仍然企图向他伸出手来。
然而那两只手,以及手后面连着的胳膊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长矛的距离,因此他们只能徒劳地挥舞,不断挥舞。
其中也有人想要去抓矛尖,但郡兵岂会容忍?长矛猛地收回,高高举起,狠狠砸下来!
于是便有人惨叫着滚在地上。
更多的人也跟着跪在地上。
昨夜下过的雨,地面仍然泥泞,但那些人一点也不在乎。
“郎君,求求你,求求你!”他们这样一声叠着一声地哀告,“再熬些粥吧?”
“小人家中尚有几个孩儿,几天未用水米了!”
“已经舍过麦粥!”陈群狠下心肠,声音却还带着点儿犹豫和青涩,“你不曾得吗!”
“小人尚有老母在室,她年迈体弱,挨不得饿,因此郎君的麦粥,小人献给家母用了……”那个汉子哀求道,“可是,可是小人的孩儿……”
“郎君!他便是个贪心的!一家只有一碗,如何还能再求!”有人急切地将那人推到后面去,“可我们还不曾得了粥!”
“你们……”陈群努力地辨认那一张张面孔,“你们的竹签呢?”
“竹……竹签?”那人脸上的急切便换作了悲愤,“郎君难道当真要等到第三日再舍我们一碗粥吗?!”
“郎君!你身后便是粮食!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能予我们些!”
“我们愿意服劳役,充苦力,郎君!求你舍我们些粮食,救救我们好不好?!”
又有妇人抱着孩儿,被人努力地推到前面来,立刻便跪在地上,哭泣起来,“郎君,郎君,救救这孩子,妾愿将这孩子卖与郎君为奴为婢,求郎君给她一口米汤好不好?郎君!她是妾所出第一子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告,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诉苦,这些声音化为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而陈群就在这旋涡中心。
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围住他不放,为什么这样苦苦哀求。
他将这一段通往阳都路上的流民按户编制起来,每户发一竹签,每隔三日,可凭竹签领三升麦粥,若是始终不曾领麦粥,到了阳都则有优先安置的福利。
这个想法是陈群想出来的,诸葛玄很是赞同,并且想方设法从琅琊郡的粮仓里抽调了一些粮食出来,专门用来赈济这些流民,相当于一日发一升麦粥。
听起来其实还不少。
……但如果陆悬鱼在这里的话,会在内心纠正一下“此升非彼升”的问题。
汉朝时也有“升”这个容积单位,但一升约相当于现在的200毫升。
全家老小,一天只能分到200毫升的粥,这绝对是受不住的。
因此这样做只能减缓,却不能真正阻止因为饥饿而导致的死亡来临。
而那些粮食的消耗速度仍然十分惊人,他总得精打细算,数米下锅才行!
但百姓们看不到“减缓”,只能看到他们的父母妻儿,正在因为忍饥挨饿而慢慢消瘦下去,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
与此相对的是——这位郎君身后还有那许多的粮食!大袋大袋的粮食!
“郎君,若是刘使君在,若是,若是小陆将军在!她岂会袖手旁观呢?”
“若是小陆将军在,她定然会救这孩子的!郎君!”
“郎君!求你救救我们!”
陈群颤抖着嘴唇,望着这许多双绝望的眼睛,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死死地压着他。
快要将他压碎了。
臧悦骑马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那个冷淡的,清高的,漂漂亮亮,总是满脸“不跟你们一起玩”的世家子,像只在泥地里打过滚,又被稚童拔了两根翎毛的锦鸡一样狼狈。
……再考虑到阿兄对他说的那些关于小陆将军的事,臧悦内心深处那点看不上迅速化为了同情。
“陈从事!”他高喊了一声,然后撒开马蹄便冲了过来!
人群一片惊呼,狼狈不堪地地为他分开了一条路,而这条路的尽头,那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幅模样有多不端肃,他只是仓惶地抬起了眼睛。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似乎就快要哭出来。
要是此时有个什么人也来替自己解围……也不需要解围……至少是站在自己身边,祢衡认为会心里会镇定许多。
但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千乘城的士兵在望着他。
那些士兵们
千乘城的人已经很少了。
除了不足千人的守军之外,只有些民夫在这里,其余百姓大多去了剧城附近,或者也跟着南下去琅琊了。
因此他得以坐在黄土砌成的城墙上,看一看北方平原上的景象。
袁谭的军队已经渐渐近了。
他的使者送了一封信进城,信里的内容很客气,准确说袁谭根本不想同他打仗,只是意思意思地说,如果他愿意献出千乘城,就保证他将来依然能在袁谭麾下得到重用。
当然,祢衡毕竟是青州的官吏,如果他不想跟随袁家,那也可以好好放他走,任他去留。
祢衡拿着这封信,思考了很久。
“袁谭会怎么做?”
田豫曾经寻他与孔融诸葛玄等人来议事,猜测袁谭的目的。
袁谭自然是想要青州的,但一个没有人的青州,他要来做什么?
没有人种地,没有人服役,荒草丛生,万物凋敝。
这不是青州,这只是一片名为“青州”的荒地,莫说袁谭不想要这样的青州,哪怕他想要,这样一片坚壁清野过的土地,他甚至找不到向导,找不到民夫,更找不到一粒粮食!
所以除了攻打剧城之外,袁谭更想要追击流民队伍,将他们拦下来。
祢衡坐在千乘城的城头上,望着城外乌压压的帐篷,思考着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困难的问题。
“他不欲攻城。”他这样嘟囔了一句。
身侧有士兵听见,眉梢眼角便全是喜色,“从事所言当真?”
祢衡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他不想要来攻打千乘城,是因为他想掳回那些士庶!那其中岂无你我的亲人故旧?!”
士兵猛然便是一怔,而后也肃然起来。
“从事,我等当如何?!”
祢衡又看了一眼那乌云一般,绵延数里的帐篷。
“当怀死志。”
即使祢衡心怀死志,想要留下袁谭仍然很难。
此一时,彼一时,陆廉远在徐/州,田豫亦于剧城死守,区区一个祢衡,谁不知道他不过是个善作辞赋的文人。
他若出城,袁谭随便分一点兵力便能驱赶开他,因此这座城池有什么必要打下来?
这位心气已经十分沉稳的大公子一面在同郭图推演剧城的攻守,一面派了骑兵斥候去探查南下流民的动向,准备先将那些百姓掳回来,再行攻城。
这位年轻的将军与他的谋士就这样笑吟吟地一面说话,一面靠着火炉,剥一只烤得已经十分温暖的橘子时,信使回来了。
当亲兵掀开帘帐时,一股冷风忽然吹了进来。
袁谭略有些不喜欢地皱了皱眉,但又将眉毛舒展开。
“祢衡可有答复?”
“有!”信使立刻说道,“下吏带了手书归来!”
袁谭将一瓣橘子从橘皮中剥离出来,塞进了嘴里,漫不经心地看了信使一眼。
他一点也没有去看一看那手书的兴趣。
“那念念吧。”
信使从丝袋里拿出了那封手书,十分小心地将它展开。
大公子的注意力还在郭图所指的青州与徐/州的边界线上,因此没有察觉到这个信使仿佛哑巴了一般,迟迟没有开口。
倒是郭图转过身,很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念?”
“祢衡狂妄,有许多不恭不敬之言在上面,”这个文吏的额头上眼见就冒出了汗珠,“下吏不能……”
袁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来给我。”
这封信确实不太恭敬,因为简单来说,他是一封针对袁氏的檄文,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袁家四世三公,袁谭名为汉臣,不思报效皇帝,私自攻伐,其罪大焉的那些东西。
空气里暂时地寂静了一下。
郭图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大公子的神色,但他很快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因为大公子“呵呵”一声,将信递给了郭图。
“不过腐儒。”大公子这么说道。
但郭图看完之后立刻给出了不一样的看法。
“祢衡想要激怒大公子,令我等徒劳消耗心血,攻打千乘而已,”郭图说道,“大公子却勘破了他的计谋,实在高明!”
两人相视一笑后,郭图将那封檄文递给了信使。
“拿出去烧了吧。”他不在意地说道。
这样拙劣的计谋,三岁顽童也不会上当的!
但此时的袁谭也好,郭图也好,就万万没想到祢衡这个人和一般的谋士不一样。
一般的谋士,或许是靠计谋来安排敌军;
祢衡这个人,他靠的不是计谋,而是骂人的功夫。
当发现第一封信如石沉大海之后,祢衡一点也没有气馁,他颇为平静,甚至轻松地从匣子里取出了第二封已经写好的手书。
在那封手书下面,还有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来人呀!”这位祢从事喊了一声,“我还有一封信要送去袁显思的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