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少年的脸真的变得惨白了。
虽然陆悬鱼不知道历史上的糜芳是个什么人,但她和这位人形聚宝盆打了一阶段的交道,对他是稍微有一点认知的。
这是个被糜家惯坏了的小孩子,有富家少爷的聪明,也有富家少爷的轻浮,他从小到大都在父兄的羽翼之下,锦衣玉食,因此心志还没有坚韧到能够独自面对这样一场将糜家也席卷进去的战争。
他因为某个外界因素开始怀疑她,但又没有更强大,更高明的手段左右她的决断,因此想到用这种办法来试探她。
……小心翼翼,且不愿意正面激怒她。
这样的手腕是没办法独当一面的,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该强求。
“我现在就在你面前,”她很耐心地说道,“若我有愧于你,难道还会见你吗?你知道我不擅作伪。”
“这倒也是。”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所以你到底是听了谁的言辞,还是收了什么人的书信?”
“原本……原本朐城便有流言……”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没有流言都是不正常的。
今天是曹贼久攻下邳不下,明天就是陆廉已经授首;
昨天是关陆联军挥师北上,前天就是于禁大破陆廉;
在这些流言中间,自然还有“曹操又屠了哪里”、“我们态度恭敬点,曹孟德必能放过我们”、“若我们奉了牛酒,说不定曹公将来平定徐州,还要借我们的力哪!”这一类的失败主义言论。
这些流言对糜芳没造成太大影响,他家大业大,从东海到广陵都有他家的田产,怎么跑都能跑得掉。
但下邳城中还有他的兄长与阿姊,这是极其紧要的。
刘玄德可以死,他的亲人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他十分在意的缘故,前几日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小沛那边传过来的,糜家在那里也有产业。
那个写信的管事说,这边的兖州人有些传言,说小陆将军与郭嘉私交甚好,早已同曹公暗通款曲,但具体密谋了什么,那可就没人知道了。
……她与郭嘉私交甚好。
陆悬鱼的心情有点复杂。
“你信吗?”
糜芳此刻的目光倒是短暂飘开了一下,但立刻又回到她的脸上。
“那将军与郭嘉有书信往来吗?”
……有来,但没有往。
“若我真有什么二心,曹操就不会水淹下邳,”她说,“我也不会耐心同你解释这么久。”
那双眼睛狐疑地盯了她很久,最终露出了一点被安抚的情绪。
“将军这样说,”他说道,“那是一定会救下邳了?”
“我一定会救下邳,”她十分肯定地说道,“而今曹操欲令我入他的陷阱,用这些小伎俩迫我出战罢了。”
惨白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特别郑重地给她行了个大礼!
“是我错想了将军!”他特别诚恳地说道,“若是将军不弃,能否令我在营中将功补过?”
……以前她不管在哪里,糜芳都不太同她的士兵住一起,他要么住城中,要么自己另外有个小营地。
但现下他却很迫切地想要留在她的营中,她想了想,恍然大悟。
糜芳一方面大概确实有将功补过的心,另一方面跟在旁边不仅能将功补过,还能勤刷好感度,方便时时提醒她进兵。
虽然也有把自己折进去的危险——她要真准备学一下吕布,糜芳留在这里也无法阻止她,反而小命堪忧——但很显然这孩子想明白了,愿意为了兄长和阿姊赌这么一把。
“我这里不少你一个帐篷,”她微笑着应了下来,“但军中清苦,恐怕你受不住。”
惨白少年连忙一迭声地答应下来,“我是吃得苦的!将军鞍前马后,就由我来照顾便是!”
赵六自营中而过。
他的刀柄有点问题,需要工匠再打一个新的给他,除此之外,他还在营外寻到了一个草鞋编得很好的农户,在他那里花了近百钱,才买得了一双草鞋。
这东西原本不值这个价,但农人也是有理有据的,说现下曹操又来劫掠徐州,什么东西不涨价呢?一双草鞋原本可以换几升米的,但现下十几钱难道还能买得到什么东西吗?
这话说得不错,赵六也只能咬着牙付了钱,唉唉唉。
原本在淮安城中,他是买了一双草鞋的,老兵都知道鞋子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但队里来了个新兵,在行军时磨破了自己的草鞋,又不知道提前备一双。想到这里,赵六又叹气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占据了这个士兵大部分的头脑,因此他走进营中时,几乎可以说是目不斜视,一心一意地在想自己的事,但在经过一处帐篷时,他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去了。
将军生活朴素,中军帐里除了必备生活用品之外,几乎没什么装饰;
太史将军的帐篷跟将军基本是对齐的,最多再加上几张他收集来的好弓,挂在帐子上,平时也可以当装饰品;
张将军的帐篷略有些不一样,里面有几件或金玉,或骨制的东西,大多很有异族风情。有士兵好奇地去问,张将军身边的并州人便回答,那是同鲜卑人作战时获得的战利品;
徐元直先生的帐篷比他们清雅些,多了一把古琴,还有几箱路上搜罗来的书,士兵们认为这是最重的东西,有个功曹说,若是简宪和先生在这里,一定要夸元直先生至少有惠施两成的学问。
……这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自将军以下,营中文武几乎各个都生活简朴,和士兵们衣食住行区别是有的,但不多。
而营中新来的这个人就特别夸张。
别的不说,现下天气还不算特别寒冷,河水还没结冰啊!
这座帐篷下面就开始铺起了木制箱笼,准备在里面安置火炭,给整座帐篷加热!
赵六颇为敬畏地寻了一个仆役来套近乎。
“你家主君知不知道,”他说,“我们明日还得启程?”
那个长得很精明的山羊胡苍头立刻瞥了他一眼,“我们岂能不知呢?你看这帐篷已经很是简陋了!”
……赵六摸了摸脑袋,感觉刷新了自己对于“简陋”的认知。
但那个苍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是因为他的亲兵打扮而对他有了一点不同的态度,“你知道我们小郎君是什么身份吗?”
赵六想了一想,“东海糜家的小郎君。”
那苍头挑挑眉毛,“不止。”
……还是主公的内弟。
苍头似乎看出这个老兵的未竟之语了,立刻傲慢地挑挑眉毛,“你岂不知,我们家这位郎君与你们陆将军……”
……天啊!
陆悬鱼全然不知道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即将掀起来,她不是一个擅长揣摩别人心思的人,自然不知道糜家上下现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即使知道,她也没什么精力去回应这点不痛不痒的流言。
她的心很急。
下邳被淹是曹操为了隔绝内外而行的计策,下邳城并未修建在洼地中,因此那水便是一时淹进去,按她的猜想应该也没不了人,过几日自然渐渐退了,而后下邳周围在重筑堤坝之前,都将成为一片泽国,这便是直观能看到的后果。
但下邳城中要面对的麻烦远不止这些。
那些粮仓是不防水的,被泡过的粮食会迅速发霉;
百姓们在冰冷的水里泡上几天,不被冻死也要冻去半条命;
下邳城外这片平原城成了水乡泽国,她想进城,就只能带着士兵再走一次比洪泽湖还可怕的沼泽;
骑兵根本用不上。
这许许多多的麻烦聚集在一起,每一个都在告诉她,赶紧击退曹操,赶紧把城中的百姓和主公都救出来——
还有她的青州。
这个女将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决战的心,几乎比糜芳还要急迫。
……但是她还得等一等。
等到曹操忍不住,先走这一步。
另一个也想要决战的人离她很近,两边只剩下三十余里。
但兖州兵走得不紧不慢,让人丝毫看不出的主帅迫切的心情。
这位主帅同样也是个生活简朴的人,不喜华服,也不喜奢靡的饮食——但这几天有些小小的不同。
主公在马陵山里走了一圈之后,吩咐厨子给他做几种本地的小吃呈上来。
喜欢根据上位者一举一动来揣测心思的士兵们便这样猜测起来——主公的心情定然是很不错的,否则也不会有心情来品尝美食,是不是他已经胜券在握?
这种隐秘的流言也渐渐在营中弥漫起来,于是那些将要面对陆廉的士兵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去。
主公点了些什么好吃的哇?那些兖州人交头接耳,听说郯城当地有种面汤,里面加了什么什么什么,主公吃的就是那个,咱们能不能也弄一点来尝尝?
士兵将做好的新鲜晡食小心地端进了帐篷,几碟菜干,蒸煮过之后又用油盐调了味,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用鸡汤打了底,闻着就十分鲜香。
曹操将注意力从书卷上稍稍转移开,抬起眼睛望了一眼。
“没有什么别的消息吗?”他这样问道。
小兵恭恭敬敬地摇了摇头。
“去吧。”这位主公和蔼地说道。
当那个亲兵站在帐门口,时不时还在用眼睛往里瞟时,曹操用勺子舀起了一勺面汤,放在嘴里。
……有点烫。
除此之外,他尝不到任何味道。
他根本不觉得这东西好吃,兖州此时危如累卵,他哪里有什么心思品尝美食!
他身体里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迸发着一股狂怒的力量,要鞭策他立刻同陆廉决战。
所以陆廉为什么还没有主动发起决战呢?
难道下邳的洪水,难道徐州士庶的流言,都不能迫得她主动决战吗?
主公舀起了第二勺,轻轻吹了吹,这次他吃得很有耐心。
而且非常香甜。
他夹起了一筷菜干吃下,又夹起一些面片,吃过之后又喝了一勺汤。
就这样吃吃喝喝,虽然神情平静,但就那个速度,那个专心致志的劲头,帐门口的士兵却仍然看得馋极了。
主公有这样的好胃口,又有这样的好兴致,他们嘀咕道,这一仗,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