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廉就在这里,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身材在女子当中算是高挑些的,但对于男子来说则尚算中等,外表并不怎么孔武有力,甚至略有一点消瘦,眉目中似乎也带了些风霜。
当她轻轻地瞥了一眼周围高矮胖瘦的几名士人时,眼神也并不凶恶,其中似乎带了一点疑惑,又带了几分审视。
有人的汗珠从脖颈上慢慢渗出来,一路沿着后背滑落下去。
那些飘飘忽忽的轻松感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怎么了?”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喊我过来,怎么都不说话?”
孔融挑了挑眉,根本没有接话。
因为围观者越来越多,其中自然有人会替他开口说话。
这些人有相互联姻的,自然也有彼此间看不上眼的,任何时候,任何阶层,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尤其是他们这些会相互争权夺势的世家。
因此立刻有口齿伶俐的人出来解释了:
“将军,这几位郎君刚见到将军与陆校尉,以为是乐人舞伎,想请二位过来一同饮酒,亲近一番。”
又是一片寂静,连门口处的刘备都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穿过身边几个人,望向了里面。
但无论是谁,心里都能算清楚这笔账。
如果他是主公,一面是几个出言不逊的豪强,一面是他最为倚重的将军,他又如何?
那几个人脸上的慌乱与惊恐就变为了绝望,有人长揖到地,有人声音哽咽,还有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但他们仍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的神情,甚至不敢去想一想她此时的气势。
“将军!”那张白白胖胖,仿佛精面馒头一样的脸上划过两道泪水,落进馒头下面的小胡子里,“在下虽万死而不能……”
“为什么要万死?”
她忽然开口问道。
那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上悄悄望了过去,而陆廉还是那张寡淡的脸,先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嘴角轻轻翘起。
她笑了。
“元日将至,要喝酒就喝酒,这有什么关系?”
口齿伶俐的呆了。
几个闯了大祸的也呆了。
围观的宾客也呆了。
但陆廉似乎全然没察觉到周围的目光,还在那里很是平和地继续说下去,“不过这几日乐人与舞伎都很辛苦,诸位宴饮时不要寻他们喝酒,也不要刁难他们就是。”
一群宽袍大袖的士人立刻低了头,诺诺地应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那个口齿伶俐的见她说完话准备离开,忽然喊住了她。
“陆将军!”
她转过身,“嗯?”
郎君上前了一步,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将军为何不动怒?”
“……动怒?”
“以将军的身份,怎能遭受这样的羞辱?!”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将军尚不及一布衣耶?”
“羞辱?”她问,“为什么要被视为羞辱?”
“将军这样名闻天下,堪与韩白比肩的名将,这班愚夫竟视如伶人!如何算不得羞辱?!”
“王光!你如何这般狠毒,一心要我等项上人头不成!”
“是非曲直,诸位自能分明!”
大厅里的炭火似乎越烧越旺,温度也越来越高,竟令人有了一丝被炙烤的感觉。
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在盯着她,想看她究竟如何行事,甚至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悄悄地说,她既是个女子,又奉主君之命镇守青州,现下怎能不用些雷霆手段出来?恐怕要有人被杀鸡儆猴了,就算不拔剑杀人,至少也要给他们些厉害看看。
“嗯,被当作伶人,”她重复了一遍,“也没什么啊。”
“……将军岂不知伶人者,弄臣也!”
她看了看那个一心拱火的,又看看那几个脸色惨白的家伙,“伶人又如何?时逢乱世,他们为了活下去而卖力地训练技艺,一样不容易,有什么值得鄙薄的?”
一张张脸上浮现出不同的神情。
有的世家并不认同这种看法——这群人属婆罗门的,大概一时转不过弯。
有的武将也不认同这种看法——他们靠征战积攒军功,自然也不会将自己和伶人作比。
主公已经走了进来,听了她说的话,摸了摸小胡子,若有所思。
“我不需要反复确认我的威严,尤其不必用压迫权势不如我之人来确认,”她想起陆白的那句话,“你们虽祖上累积阀阅,也应如此。”
人将要到齐,刘备与孔融坐了主位,下首第一位便是陆廉,而后才是田豫和诸葛玄这两名郡守,接着是文官与武将。
刘备举了酒爵,宾客们连忙也跟着举起了酒爵,但仍然会偷偷望向对面。
看得出刚刚那桩尴尬事还是飞快地传开了,并且惹怒了对面的几个人,望向这边的眼神就颇为不善。
回去还是赶紧将赋税交上,他们小声道,若是凑不齐税,那些田也只有忍痛舍弃了,可不能再惹怒那几位将军啊!
又有人偷偷给他们出主意,不如备些金帛之礼,送到陆将军府上赔罪?
听说袁术宫中那几十车的犒赏,陆廉都未曾取用!财富岂能动其心?
……那要不,挑几个乡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送来?
豪强们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
也不成,之前她尚在琅琊时,听说全徐州都将自家幼子送来了,其中自然不乏姿容美丽的少年郎君,也没见她亲近过谁。
这些人偷偷打量那个一心一意吃着饭的年轻将军,觉得她奇怪极了。
她不要金帛,不要美色,连自己的权势也不在意,那她这样出生入死,战场拼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她真是个圣人吗?
……算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袁术被灭,孙策败回江东,曹操元气大伤,汝南、淮南、庐江这一大片地区已被平定,显而易见数年内南方不再有强敌。
因而刘备的战略重心势必要转移到北方,也就是防备袁绍上来,因此陆廉不会再被轻易调走了。
……他们一定要在陆廉手下讨生活了。
……所以,“圣人”该怎么讨好呢?
时逢岁末,月上中天,却只有一弯残月。
月光淡极了,轻而易举就被一片片的灯火给盖了过去。
最后一位宾客也被仆役引着去歇息了,看得出来,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了点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正准备回去睡觉时,刘备将她留了下来。
“明日我该回下邳了。”他说。
“那主公该早点睡,”她赶紧说,“省得路途颠簸,难受。”
主公瞥了她一眼。
“你就只知道这点事。”
于是陆悬鱼又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城中有一家枣糕做得很好,明日我起早去排队,给夫人和三爷子龙还有简宪和先生都带些……”
主公放下了酒盏,开始揉自己的额头。
“主公是想问我募兵之事?还是度田?又或者是今晚……”
“嗯,今晚,”主公终于说到,“你可见到,你下首那个年轻郎君都满脸怒色,想为你出头么?”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需要别人替我出头,真有仇我自己就能报。”
……主公开始四处找胡桃。
……找半天没找到,只能悻悻地继续这场艰难的对话。
“明岁袁绍或将遣使至下邳,”刘备换了一个话题,“他虽有觊觎徐州之意,但青州残破,他若当真动用大军,这一路的粮草转运极其艰难,故而筹备也要筹备一二年去,你可放心。”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一二年间,我自会悉心操练兵马,修筑城防,也令百姓休养生息。”
“嗯,嗯,”主公说道,“你自己的事,这一二年间,也可筹谋。”
“我自己的事?”陆悬鱼迷惑地皱起眉头,“哪一件?”
“你已是个二十余岁的女郎了,”主公问道,“为何还不考虑嫁娶之事呢?”
……阿巴阿巴阿巴。
主公似乎习惯了她词不达意的表达能力,还在继续问她,“难道你会担心嫁了人,便不能领兵征战?”
“那倒不是,”她立刻说道,“只是战事未消,我不想分心。”
主公的眼睛忽然弯了一下,“偶尔分一下心也不错。”
他倒了一爵酒,递给了她。
宴请宾客用的醇酒,里面又加了些蜂蜜,喝起来甜甜的。
她喝了两口,很自然地就伸手去主公面前的盘子里取了一条冷掉的猪肉来吃。
……主公假装没看见这个粗鲁的行为。
“比如说,你在外面征战很久,你喝泥潭里的水,吃发霉的麦饼,双腿被虫豸所伤,不停地流血肿胀,你的同袍也一个个离开了,”他继续说道,“你心中除了战事外,总要想一点什么东西,支撑你继续走下去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心里有这样的东西。”
“嗯,还不够。”
她有点不认同地看了一眼化身知心叔叔的主公。
“如何不够?”
“你看,我年少时一路征战,多少次狼狈极了,也这么熬过来,我心中就总想着,我是宗室子弟,我该为天下人做一点事,”他说道,“但那些士兵呢?他们也可以想一想,家中是不是有人等着他们呢?”
刘备是个汉朝人,他只能将他的想法模模糊糊地讲出一部分,讲得并不那么精准,但她却立刻明白他在讲些什么。
战争会异化一个人,他杀的人多了,身边死的人也多了,“人”就逐渐不再是“人”了。
先是敌军不再是“人”,因此可以被随意地杀戮,甚至筑出“京观”这种炫耀武功的东西;
而后是政敌不再是“人”,因此可以撕毁承诺,可以杀了他,还可以夷了他的三族,包括男女老幼;
最后连自己人也不再是“人”了,飞鸟尽,良弓藏,玉座是孤高而冰冷的,想要攀登上去,总得踩着无数白骨才行。
“你的婚事,总要你自己作主,”主公说道,“但你不必为此担忧,你虽为妇人,我必不令你因此而受委屈。”
“主公你真是个好人,”她感动地说道,“但是……我……我总得……”
“总得寻到一个合适的郎君才能考虑这事?”刘备替她说了出来。
“是啊!是啊!”她连忙点头。
“你身边那些人,都是好儿郎啊,”他狐疑地问,“难道你看着都不合适吗?”
……身边的人?哪一个?
已经很晚了。
和主公说过话后,她准备回家去。
明天是元日,家中还有许多琐事,她这样一面想着,一面走到府门口,正准备骑上马时,后面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文远?”
张辽骑着马,溜溜达达过来了,似乎很是吃惊地望着她,“你还不曾回去?”
“不曾,主公留我一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也没回去?”
“今晚用的羊肉嫩极了,我因此留心,向后厨要了两只,正好明日可以烤了吃!”张辽很自然地说道,“既见了辞玉,分你一只怎么样?”
他骑在马上,那样开开心心地用大拇指比了比后面驮马上的两只羊,肥肥嫩嫩,看着就可口极了。
陆悬鱼睁大眼睛,盯着那头肥羊看了一会儿。
“还是文远有心,”她感动地说道,“这样好的东西都记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