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暖,路上行人的衣衫也越来越单薄。
荀谌跟着陆悬鱼一同回到剧城,下榻官舍时,陈群已经换上了夏时的葛衣,急急忙忙地登门拜访。
这位青年比荀谌小几岁,比荀彧则小了十岁左右,因此陈群虽然十分尊敬荀彧,却与荀谌更加相熟些。
“友若此为何而来?”
“若说为公,正为袁刘结好而来,”荀谌笑吟吟地说道,“若说为私,也很想来看一看长文。”
陈群就更高兴了。
“待下邳事毕,若是友若不忙回返,正可来学宫见一见天下名士!”
“听闻孔文举才华过人,体气高妙,”荀谌十分有兴趣地问道,“学宫中可有与之比拟者?”
“若以文辞华美而论,世间恐难有比者,不过……”
学宫中的名士,有写诗赋的,也有做经学学问的,还有特别会写各种公文,比如什么表檄碑诵的,更有对时局十分有见底者,善作策论。
陈群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荀谌便微笑着静静听。
这些名士大部分是外来的,少部分是当初黄巾作乱时,离开青州,四处流散,现在又回来的。
孔融很喜欢这些人,并且从中挑选有贤名者,推荐给了陆廉,由田豫和陈群来为他们安排职位。
“谌自平原渡河,一路南下时,曾见案比度田之举,”荀谌有意无意地说道,“这些被举荐上来的文士,定有一番抱负可施展。”
“自是如此,只是去岁征战,还是有许多小吏流散,”陈群苦笑道,“北海竟任用了许多女吏,惹士庶惊诧不已,好在今岁能议定田地,又追查出许多隐户,可保今岁钱粮无忧了。”
荀谌又看了陈群一眼。
他说话坦坦荡荡的,一点也不遮掩,反而更显得北海现下局势稳若磐石。
……但怎么可能呢?
……大家都出身世家,追索隐田隐户这种事是什么性质的举措,陆廉不知,陈群也不知吗?
……对于荀氏这种家大业大,主君倚重,不缺钱货的名门来说也就罢了,对于郡县里普通的豪强而言,这完全是挖坟掘墓般的行为啊!
大概是荀谌的目光太过诧异,陈群立刻了悟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将军为追索隐田隐户,岁除时曾请北海全郡的豪强来剧城赴宴……”
荀谌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群立刻又慌忙地解释了一句,“将军不曾害人性命!她晓之以理,我家主公又动之以情,豪强自然心服。”
……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
“我明白了,你家将军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群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天底下断没有这种道理,只要“讲一讲”就能让整个郡的世家都心甘情愿将自家隐田交上来。
所以一定是陆廉恩威并施,用了什么雷霆手段,将北海豪族来来回回,如犁地一般犁了数遍,当这些豪族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再没什么手段与她抗衡时,自然只能乖乖交上田产家赀。
他出身颍川荀氏,又身为冀州别驾,出使北海,原本剧城当有许多世家故旧前来拜访。
……现在看来,除了陈群与孔融之外,大概不会有人敢上门了。
……还真是好手段。
窗子被支了起来,有柳絮与春风一起飘了进来。
暖洋洋,毛茸茸,落在了席子上,似还不死心,想要悄悄地翻进杯盏里去。
陈群连忙将陶杯拿了起来,望一望正注视这一幕的荀谌,忽然就笑了。
“友若必是在腹诽将军。”
他这位老友也笑了,“何以见得?”
“将军与你我出身不同,行事举止也十分随意,友若初见她时,恐怕心中多有臧否,”陈群说道,“但相处久了,自然会察觉到将军天真率直,品行高洁之处,她……”
……他讲起来了。
荀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这位青年文士在剧城自然也有几个好友,但他性情谨慎端肃,平时少言寡语,并不与人这样絮絮叨叨地闲聊,现下见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情分不比寻常,自然话就多了起来。
尽管两人各事其主,陈群在谈及北海政务时,显见有些心机在其中,不能说不防备他。
……但在涉及“陆廉”这个人的私事上,陈群确实是没有防备自己的好友,他只是很自然而然地讲出他眼中的陆廉是个什么模样。
她生活得很朴素,很有自制力,喝不惯他的茶这一点不太好,但别人要是想送她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女子首饰,她一定也不会收下,这就很不错!
既有自制力,又有仁义之心,而且还那样勇武!并且私下里还是一个十分率直磊落的人!跟这样的人共事真是太愉快了!
陈群的滔滔不绝渐渐就转了一个小弯,夹带了一些微妙的私货。
“我虽在北海,偶尔也会听闻袁本初麾下谋士者众,纵有国士之材,也不免受人攻讦,”他十分真诚地望着面前的好友,“友若之才,十倍于我!若是能来北海……”
荀谌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听到陈群终于不装了,他才慢条斯理地从席子上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长文既真心待我,我不能不剖肺腑。”他说,“我与纪亭侯相识,远在长文之前。”
陈群脸上的笑容停滞了。
“友若如何会与她相识?”
荀谌的目光又一次悄悄地避开了,脸上也淡淡飞上了一抹绯红。
“长文是我挚友,我自然是不瞒你的,那还是数载之前,我赶路时遇了流寇,蒙她相救,又留我借宿……”
陈群愣愣地看着他。
眼睛里写满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但荀谌还在那里继续情真意切地说。
“我曾向她求亲……”
眼前的友若再也不是那个从小结识,温文而又机敏的好友。
他突然变成了一只怪物。
还是一只长得漂漂亮亮,穿得也漂漂亮亮,浑身上下散发着香气的怪物。
陈群悄悄地将手指伸向了草席,掰下了一根草棍儿。
……他再也不想挖袁绍的墙角了!请这位来使哪来的回哪去吧!
在荀谌和陈群进行浓茶风格谈话时,陆悬鱼正对着沙盘发呆。
她的沙盘做得很细,因此在广陵、庐江、淮南作战的时候,总能给她提供一些思路。
……但在青州就不行。
整个青州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中间被暂时安稳的黄河隔开,所有的城池都近乎孤城。
其中也有一些丛林能起到阻隔视线的作用,但无法隔绝道路。
她就这样瞪着这个平整的沙盘看时,太史慈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罐子,见她那样出神,便问了一句。
“怎么了?”
“……嗯,你知道荀谌来了吗?”
“孔使君似乎要举办一场酒宴,不过只请学宫的几名文士。”太史慈说道,“怎么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太史慈站在那里也愣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到她身边,将那个罐子放在一旁。
一股热腾腾的油脂香味立刻飘了出来。
“新出锅的点心,”他笑道,“辞玉大可以一边吃,一边想。”
“荀谌说替袁绍三子而来,想与主公结亲,”她说,“我一点也不信,而且这个亲结了也没什么用。”
“为何?”
她慢慢地回忆当初在雒阳见到的那些事,“袁隗在雒阳时,董卓必定抱着这样的想法,以为袁家人在他手中,袁绍袁术兄弟必然不敢大张旗鼓集结义师。”
但袁家几十口的性命,硬是换不回袁绍的心意。
……谁说这人优柔寡断的?
所以在陆悬鱼看来,这只是袁绍的一个借口。
“他已据青州,断然不能再往北打,向南除了兖州,便是青徐,他既手握二十万兵马,早晚还是要打这一仗的,”她皱眉道,“他到底在迟疑什么呢?”
太史慈递给她一块油炸糕,两个人一边啃,一边默默地看沙盘。
“他有二十万的士兵?”
“嗯。”
“那他岂不是要征发四十万,甚至是六十万民夫?”
她忽然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了沙盘一眼。
“那他怎么运粮呢?”
太史慈和她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沙盘。
“他该在哪里囤粮呢?”
她记得清楚,他也记得清楚,袁谭第一次来攻青州时,双方与其说在打仗,不如说在打粮食。
太史慈烧了袁谭囤粮的厌次城,袁谭遣匈奴骑兵来断她的粮道,大家互有往来,一起饿肚子,最后远道而来的吃亏退走,坐地户获得胜利。
袁谭不过一万余人,她则只有数千,哪怕粮食被抢被烧,总还有办法四处就食想想办法。
……那么,几十万人的军队,要如何周转,如何存储,如何保护他们的粮仓呢?
“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烦恼,”她最后边吃油炸糕,边下了一个结论,“他其实可以少来一点人的,照样能殴打我们。”
“当真?”
“当然不是真的,”她比比划划,“子义不知道么?我现在已经是天下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