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胜负已定,但战果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张超的许多士兵已经被张邈的士兵裹挟着冲散了,跑得到处都是,再在陆悬鱼有组织的围剿下放下武器,当了降兵,但还有几十个士兵没有被冲散。
他们努力地组织起最后一道防线,想要护着张超离开战场。
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感觉更有趣了。
“传令下去,”这位主帅笑道,“生擒敌军主帅者,赏万钱!”
“生擒敌军主帅者,赏万钱!”
“活捉张超!”
“活捉张超!”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先是像流水,而后如巨浪。
越来越多的幽州兵涌上前去,一波接一波,撞上那几十个士兵所组成的防线!
棍棒像雨点一般落下!砸得这些苦苦支撑的士兵头破血流!
“快躲开!”张超奋力地想要挤进自己士兵们组起的人墙中,用力拉扯着他们,惊慌地大喊起来,“快不要再打了!让他们抓了我就是!”
“那不行!”
“你是我们的将军!”
有人眼睛发红地嘶吼起来,“将军!你得赶紧撤离才是!”
“将军!快上马!上马!”
有人似乎被打倒了,生死不知。
有人头破血流,满头满身的血。
雪地终于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热血,那些殷红的,浓稠的,冒着热气的液体落进雪中,将冰冷的雪地一层层地融化,露出了大地的颜色。
有人用力地照着马屁股就是一棍,那匹可怜的马儿长嘶一声,迈开蹄子就疯跑了起来!
马儿跑得快,自然就会有些颠簸。
于是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摇晃,天空仿佛随时要坠落到头顶,地下仿佛也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喷薄欲出。
而那些金鼓声,战吼声,哀嚎声都不见了。
耳边只有风声,连马蹄声都变得不那么明晰。
被士兵们七手八脚扶上战马的张超就这样死死地抱着马脖子,然后由这匹忠诚的畜生将他带出战场。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跑出很远,直到土台上的张邈带了亲兵下来,将战马拦下,直到他也被扶下马,张超仍然失魂落魄。
周围的人好像在说些什么,有的人关切,有的人殷勤,还有人在调侃,但他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的精魂仿佛留在了战场上,留在那些奋力搏杀,为他抢出一匹马,一条路的士兵身上。
这只不过是场演练,他们却真切的在他心里死了一回。
他也死了一回。
帐中已经备下酒宴,军中也杀猪宰羊,特地犒劳了这些士兵们一番,于是虽有输赢,但至少大部分士兵能开开心心地端起饭碗——少部分倒霉蛋头被打破了,肋骨被打断了,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边由军医包扎,一边让同伙给他留一碗肉来补一补。
但张超很显然是没什么心思吃饭的。
兄长在同刘备赵云等人交谈,他自己则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不吭声。
直到陆廉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很平淡,仿佛胜了这一场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众人的目光仍然不受控地望向了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仿佛“人”是用血肉骨骼造成的,而她是用钢铁和烈火铸成。
不会绝望,不会恐惧,不会后退。
当张超用这样复杂的眼光看向她时,陆廉也看了过来。
她的眼睛忽然弯了弯。
“恭喜,孟高公。”
“……败军之将,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你输给我没有什么稀奇的,我恭喜的也不是你输。”
……还是这个没朋友的说话风格。
但周围人的注意力已经都聚集在她这里,连同刘备和张邈,都在默不作声地听她讲话。
“你是个将才。”她说道。
张超猛地抬起头,神色错愕,“将才?”
“你学兵法,必定背过那些‘将者,智、信、仁、勇、严’的东西,但其实没什么用,”她说道,“我会说,你必须像一个将军一样思考,像一个士兵一样战斗,才有赢的可能。”
张超咀嚼着她的话,默默不语。
陆廉微笑道,“有的人到死也是庸才,有的人到死才知道自己是个将才,却已经没有了再进一步的可能,孟高公,你难道不该感到欣喜庆幸吗?”
庆幸于他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争。
庆幸于他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时间可以继续精进自己的兵法,他还有时间继续演练排兵布阵,而后救出子源。
终于想清楚了的张超感激地想要开口说话时,兄长忽然走了过来。
……仿佛是听到她夸赞他的这一番言辞,兄长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怅然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比他还欣喜的神色。
“有将军这番指点,舍弟将来必能建一番功业了!”他这样大声地夸完自己弟弟,又很是有些期待地问道,“将军既作此点评——我这些时日亦努力研习兵法,不知此番行事,可有什么值得臧否处?”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
兄长的期待与欣喜里掺了一丝不安。
……说实话,张超虽然不像兄长那样广交天下英豪,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精明干练懂得说话技巧的大汉官僚。
他刚开始觉得陆廉可能是没想到张邈突然同她说话,所以愣了一下。
……但现在他觉得陆廉是真觉得兄长的表现,没什么可说的。
……但,如果他是陆廉,他总能找到些理由来夸一夸兄长!
陆廉这样愕然的时候,站在张邈身后的刘备忽然有了一个小动作。
……他似乎是从袖子里取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小东西,张超看不分明,但陆廉明显是看清楚了。
……她就浑身一震。
“孟卓公啊,”她的嘴角明显上扬起来,露出颇为努力,但更显浮夸的假笑,“你送的那些美少年,的确教习得很好啊!”
……帐中又静了一下。
越过兄长从愕然到羞赧再到悲愤的那张圆脸,张超的目光继续牢牢钉在刘备的手上。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刘备手里拿了个胡桃,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但是他似乎很想自己啃一口。
……他最后还是没有啃那个胡桃,而是将它又揣了回去,然后拍在兄长的肩上,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这尴尬得让人快要哭出来的场面终于被化解了。
——毕竟天下间若论勇武,再难有人与这一位匹敌,张邈想,所以刘备时时替她操点人际交往的心,也不算什么大事。
而另一位无论是作战勇武,还是口齿伶俐方面,都堪与陆廉匹敌的将军,大概也是如此的。
陈宫坐在家里,并没有准备什么胡桃,而是在翻来覆去地看地图。
正在此时,有客上门了。
“来客名讳是?”陈宫疑惑地问,“他既不肯说,多半是故弄玄虚之辈,尔等为何代他传达?”
“那个人……”仆役小心地说道,“看样子实在不像故弄玄虚的骗子。”
那人穿着很朴素的氅衣,头戴高官,脚踩木屐,须髯飘飘,又有些年岁,怎么看都是气度不凡的士人,虽说不知姓名,仆役们都觉得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陈宫满腹疑惑地命人将其请进来,自己也起身走到台阶上准备迎接时,一眼便见到了这位高冠博带的美丈夫。
陈宫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来客自报家门后,一瞬间便凝结了。
“武威贾诩,”这位文士行了一礼,“特为温侯而来。”
陈宫沉着脸,反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獐头鼠目,面目狰狞,这位在李傕郭汜间反复献计,被二贼所倚重的奸人是个相貌端正的文士。不知是不是贾诩刻意表现出来的缘故,他的神情看起来温和纯良,微笑时甚至有些憨直的神色。
但贾诩一开口,陈宫立刻就意识到,贾诩当真是天生了这样一幅长相。
“诩欲见温侯,奈何温侯位高权重,若无人引见,恐将事倍功半,”贾诩诚恳地说道,“因此特来求公台先生。”
“令君深受朝廷器重,温侯何敢当此评?”
贾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没错,贾诩曾被朝廷封为尚书,而后他辞而不受,又转封光禄大夫,这样一路高官,的确可以当得“令君”的尊称。
……唯一问题是,这个“朝廷”是李傕把持的朝廷,现下钟繇已经持节关中,并且号令各路关中诸侯诛杀李傕,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恐怕李傕就将要传首九边了。
贾诩面色还是很平静,“我原以为温侯率直,智计之事皆由公台先生决断,今日一见,恐为外间谣传罢了。”
陈宫面色冰冷地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始终在猜测贾诩究竟为何而来。
刘表对迎天子是不感兴趣的,而吕布名声在外,以刘表的多猜忌的性子也断然不肯招纳他;
张绣自己尚且只有阳安容身,钱粮皆倚仗外人,他又是个西凉人,如何能与并州军合作?
尽管一时猜不出,但陈宫确信,不管贾诩所为何来,总归不是为了吕布自己的前程。
他心中这样想时,贾诩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冷笑了一声。
“温侯的路已经要走尽了,公台先生却还在这里妄自猜疑不成!”
陈宫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投了刘备?”他问道,“你想把温侯卖给刘备?!”
“不仅要卖,”贾诩说道,“而且还得快些,切莫迟疑啊!”
他这样说出口的时候,仍是满脸的真诚,看得陈宫牙都痒了起来!
“贾公有良、平之谋,不为天子扫清天下,却独靠唇舌之力,亡祸于黎民!”陈宫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怒道,“在下智计短浅,恐不堪贾公驱策,还是速行为宜!”
贾诩仍是不曾愤怒。
他只是慢慢起身,叹了一口气,行了一礼,然后便往外走去。
“陈公台死则死矣,”他说道,“惜乎温侯勇武,绝于你手。”
院子里的冰雪未化,贾诩穿着木屐走在上面,却一晃也不晃。
他走得很慢,身形也并不优美,但仍然稳极了,带着一股坦然的气度向大门而去。
终于在即将走到大门口时,陈宫喊住了他。
刚刚那个阴沉愤怒的陈宫消失了。
现在的陈宫似乎有些绝望,又很是痛苦。
“是刘备叫你来的吗?”
贾诩转过头,瞥了这个憔悴又焦虑的中年士人一眼,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于是陈宫心里什么都清楚了。
吕布是一柄刀,有人欣赏他的勇武,想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因此会开个好价钱;
有人厌恶他的反复,只想他离自己远些,因此避而不及;
袁绍曾是第一种,刘备一直是第二种,而即将迎天子至兖州的曹操是第三种——既厌恶吕布,又准备利用吕布完成他的阴谋,事成之后,绝不留这柄刀给下一个主人。
因此天子或许会被曹贼撺掇权柄,却不会在短期内伤及性命,而吕布若是带兵进兖州,则很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陈宫反复地想过并州军的很多种出路,现在这条出路终于摆在眼前。
……贾诩谋划的这件事有些危险,也有些棘手,陈宫想,这对吕布来说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不要紧。
这不是为了汉室,也不是为了刘备,这是为了吕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