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连枝灯上,有灯芯忽闪忽闪了两下,爆开一个灯花,而后其他灯盏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哔哔啵啵也跟着爆开一连串的灯花。
婢女应当手脚勤快些,拿起剪刀,剪一剪灯花的。
但是蔡瑁身边的这个美婢却不曾起身,而蔡瑁也无暇顾及,他整个人瘫软在凭几上,任由身后的美人不紧不慢地为他按压肩膀。
“主君似是忧心忡忡,”她这样轻轻地说道,“这几日都在独宿呢。”
蔡瑁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主公将大事交在我身上,我总得警醒些才是。”
“大事?”她的眉眼轻轻地弯了起来,“主君可愿与妾说一说么?”
她的声音婉转悦耳,如黄鹂一般,因而蔡瑁没有半点不耐烦,只像哄着一只心爱的猫儿一般,轻笑了一声,“你一个妇人家,懂得什么。”
美人翘起了嘴角。
“妾有什么不懂的,既是主公委以重任,主君近日自然是要封官进爵,有数不尽的赏赐抬进家,数不清的贵人登门结交啰?”
她这话天真又轻佻,真真就是寻常妇人家对“大事”那点浅薄的认知,半点也不违和,但蔡瑁听得却是脸色一暗。
“这也未必……”他嘟囔了一句,“这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肩膀上不紧不慢的手指忽然一停,而后又柔柔地按了起来。
“得罪人的苦差事?”她问道,“难怪最近清减了许多,莫说妇人们,便是妾也心疼得紧呢!主君何苦要担下这样的苦差?”
她的声音在耳旁飘来飘去,热乎乎,轻飘飘,熨帖得这个襄阳名士的脑子也渐渐迟钝起来,“你不懂……这也不是我一人的事,主公身边亲近之人……”
“妾有什么不懂的,主君当妾是妇人罢了!”她故意地,轻轻地“哼”了一声,收了两只手,转过去不看他,似乎很是委屈。
蔡瑁好笑地望着这个小美人,看她一身的蜀锦在连枝灯下闪着金纹银缎的流丽光华,乌云般的发髻斜斜地坠下来,比那件蜀锦罗裙还要光滑柔顺。
“那你说,”他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美人转过身,嘴角抿着笑道,“主君待奴仆都素来宽仁,待同寮只有更加心诚,因此虽说许多人一同做事,他人必是偷懒耍滑,三心二意的,因此主君才会这样烦心呢!”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着天真又纯粹的光,看得蔡瑁自己也相信了自己是个宽仁的主君。
……他待奴仆其实并不宽仁,但他自己察觉不到,当然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蔡瑁原本没有往这方面想,小美人忽然开口,他才突然惊觉!
这场鸿门宴,主公身边的重臣与襄阳的士族都是要出席的!
这些人里,有人如伊籍马良,原本就听闻与关羽陈登有些来往,还有人如蒯越蒯祺,虽说也是这件事的谋划者,但他既知情,就难保此事不会泄露!
与刘表当年单骑入荆州,设鸿门宴铲除宗贼不同,那次战利品丰厚,除却刘表拿了大头之外,蒯蔡亦收获颇丰,一举成为荆州顶级世家。这一次就算真杀了刘备,他们依然要面对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刘表不擅征战,麾下只有黄祖一员勇将,而徐州名将辈出,尤其关羽统领淮水以南大片土地,到时很可能未曾与曹操争抢徐州,先要同关羽打上一场……若是黄祖不敌,那就要轮到他蔡瑁上阵了!
打赢关张,说不定还要面对有百战不败之名的陆廉!赢过这些名将,才能拿到这一份“杀刘备”的奖赏!
蔡瑁的眼神里已经藏了些惊恐与不安。
看看他这奢华又舒适的屋子,看看身边柔情似水的美人,他在襄阳权势已极,富贵滔天,已经心满意足,又何必再去出生入死的冒险?
刘表是汉家宗室,因此总不死心,想要试一试自己有没有五鼎食的运气,他蔡瑁又不是汉家宗室,这天子之位不管落于谁手,总不值得让他拿命去搏!
再借着刚刚美人那句话想一想——他都这般惜命,其余那些知情之人又会作何决断?
只要这些出席鸿门宴的人当中有一人去寻刘备通风报信,刘景升危矣!他蔡瑁亦危矣!
蔡瑁不知道他陷入了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中,更没有察觉到他已经被枕头风彻底吹歪了脑子,但这种事本就是一旦起了疑心,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全心全意去信任对方了。
他想清楚后,转过身伸手拉住了美人的手。
“偏你是个机灵的!”他赞叹道,“你说,我该如何?”
“妾懂什么呀!”她娇嗔了一声,而后趴在了这位名士的耳边,“若依妾,主君何不看一看别人如何行事?若他们一个个都不肯出力,主君也千万别做那等得罪人的事才是!”
她这样理直气壮,倒让他想到张绣那个西凉蛮子耍过的心机。
……自己没好处,还往死里得罪人的事,就该这么办。
蔡瑁恍然大悟,深以为然。
“听你这一席话,”他感慨道,“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襄阳城外阴了许多天,终于拨云见日,晴了这么一天。
代价大概是风有点大,毕竟这股料峭春风坚持不懈地将乌云吹散了。
这座坚城三面环水,一面为山,因此号称“铁打的襄阳”,淯水、淅水、汉水在此汇为襄水,二百多米宽的河道便是天然的护城河。
自从刘备占了汝南到庐江这一大片土地之后,自然令关羽加紧操练起了水军,只是此时上游冰雪未消,刘备以行船不便为由,婉拒了襄阳城内相见,因此最后这场酒宴设在了襄水对岸的樊城。
……这就不是一个好兆头,蔡瑁站在刘表身后,心里这样嘀嘀咕咕。
比起“铁打的襄阳”,樊城地理位置就吃亏多了,因而又称“纸糊的樊城”,难守易攻,刘备若是领大军自淯水南下,不取宛城而夺樊城,凭刘备现今实力恐怕也是拿得下的。
但刘表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军事上的细枝末节,他原本就是一个不善征战的诸侯,此时头戴长冠,腰配玉带,脚踩方履,身长八尺,一身端肃打扮,立于五采华盖下。
他自年轻时便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现在虽已上了年纪,却堪称贵气逼人,风采绝伦,任谁见了也会觉得若论“帝王气”,织席贩履出身的刘备必然相形见绌,大概他自己也作如此想,因此虽等在城外,却并不焦心,只时不时地捻捻胡须,面露微笑。
远远的山坡后面,渐有旗帜而来。
“那是刘玄德吗?”
“看旌旗上作何书耶?”
“左将军,移风乡侯,是了,是了!”
“看那骑兵!莫不是吕布留下的并州骑兵?”
“不是留在青州了吗?那多半是……那两名旗兵擎的旗上……”
“汉寿亭侯?关羽也来了?!”
身后的队伍起了一阵骚动。
蔡瑁站在刘表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似乎微微侧了侧头,眉宇微微皱了一下,而后立刻将头转了过去。
那支队伍越来越近,为首的骑士眉目也渐渐变得清晰,于是身后又有人悄悄赞叹起来。
“这般风度,不愧汉室宗亲啊……”
刘表似乎根本没听到,已经迎了上去。
众人也跟着呼呼啦啦地迎了上去。
主公的步履走得有点急,蔡瑁想,他肯定听到了。
从马上下来的那位骑士已近四旬,有一双平而长的眉毛,相貌端正,身材匀称,也是一身长冠服的打扮,只是衣衫不如刘表,配饰不如刘表,贵气也不如刘表。
但他的声音爽朗又洪亮,一听就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景升公!”刘备上前一揖到底,“备自少时便知‘八俊’才望闻于天下,尤以景升兄凌刚摧坚,视危如宁,宁受讪议,不作趋附!今见景升公风度,方知人言不虚!”
“玄德奉朝命,讨篡逆,明信义,其功远过我矣!”刘表扶住他的手,感慨一句,“世上有玄德这样的英雄,我却今日方才得见!”
“景升公——”
“你我皆为汉室宗亲,便如亲兄弟一般,”刘表亲热极了,“我年长玄德廿载,唤你一声贤弟如何?”
“兄既不弃,弟感激涕零!”刘备放眼望去,轻轻扫了一眼刘表身后的官员与士族,“荆楚之地,果多逸才!”
他的目光并没有长时间停在哪个人身上,蔡瑁却莫名觉得他这句话就是对自己说的,明亮的目光中,丝毫不掩欣赏之意。
但他很快发现,周围这些名士与官员们也接收到了这个欣赏的目光,并且有人比他快一步便作出了反应。
“自古有言,荆襄贤士,皆卿材也!”
“这般自夸,殊厚颜也!”有人立刻笑骂了一声。
“籍非楚人,如何夸不得呢?”
士人中传出了一片笑声,气氛轻松愉快极了。
刘表的目光却微微动了一下。
《左传》里的确有这么一句,“惟楚有材”,但可不是仅夸楚地多逸士,而是说楚地的人才都给了晋国用。
见到这样一位至诚君子,蔡瑁想,主公的杀心不仅未消,反而更盛了。
他想起几日前的谋划,心中越来越不安,想要寻一个机会凑到刘备身边,提醒这人一句时,刘表似乎早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伸手牵起了刘备。
“城中已备水酒,正可为这雄壮兵马洗尘!玄德贤弟,请随我一同进城!”
马车赶了过来,刘表笑吟吟地领着刘备上车时,这位朝廷亲封的左将军身后忽然出来一骑。
这人身材高大,面色红润,又有美须髯,原本是个极其显眼的人。
但刘备身后的旗帜一面面被风鼓了起来,那人又一直未曾向前,因此前番竟被旗帜遮住了,现下才被众人看见。
他这一身威猛气势,立刻引得刘表转过头来,望向了刘备。
“此为我弟关云长,”刘备似乎根本没察觉到什么,声音依旧爽朗极了,“随我自幽州起兵,一路至此!兄长,他当与你我随行!”
刘表的笑容依旧不变,只是看向了自己的外甥张允。
车驾随行的那个位置,原本是张允的,这也是刘表之前与他们议定好的。
但还没等他开口,关羽忽然扫过去一眼。
与刘备那阳春三月般有亲和力的目光不同,关羽的眼睛像一把刀,带着冷厉森然的凛凛刀光,一刀便劈了过来!
张允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
他这样后退,众人似乎全然都没有察觉到,纷纷赞叹起了这位关将军的勇武!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关云长啊!今日才知英雄当如是!
能与关将军同席饮酒,真是三生之幸!
主公!快上车吧!咱们等不及啦!
刘表脸上的笑容终于支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