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击退了张邈张超兄弟的兵马,但这算不上一场胜利。
右军大营的火烧了很久才被灭掉,一具具尸体被搬出来,他们大多不是被敌军杀死的,而是在仓惶逃跑中死去的。
有可能是被倒塌的栅栏砸死,被人群践踏而死,被火烧死,或者是躲在帐篷里,因浓烟窒息而死。
士兵与民夫忙碌着搬开烧毁的栅栏,湿漉漉的帐篷,忍着刺鼻的气味,在一个又一个水坑里艰难跋涉,记录着已经烧毁的各种辎重,再抢救出尚未被烧毁的那一部分,企图重新将这片营地清理出来。
剩下的右军士兵可能没办法住在这里了,他们得后撤数里,砍伐树木,重新建起一座营寨。
这座营寨可能没有那么多帐篷可以用了,所以他们当中的一些士兵还得忍受露宿的艰苦,蚊虫与毒蛇都可能来侵扰他们,但谁让他们打输了这一场呢?
而对于张郃来说,他要处理的杂务还有一项:战利品。
张邈先胜了一场,阵斩颜良,并且获得了不少马匹、铠甲、兵器等战利品,而后又在突袭冀州军大营时出师不利,没能达成他们的目标不说,又丢了一些战利品回来。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俘虏那些张家军士兵的时候,从他们身上就收缴到了刚穿在身上的,颜良本部兵马的兵甲,以及一些布匹和钱粮。
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张郃下令将这一类“战利品”都重新发给士兵们,对这一仗所带来的损失稍作补充。
但孟岱有不同意见。
“儁乂如何这般自苦?”这位新上任的监军摸了摸胡子,“咱们河北何其富饶,袁公岂会吝于这一点辎重?军中消耗,报之邺城便是。”
“损失倒也不多,不必连这一点事都要上报,”张郃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先击退张氏兄弟最为紧要。”
孟岱便不说话了。
许攸看了中军帐中坐在主帅位置上的张郃一眼,又看了看孟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若非儁乂临阵退敌,此战怕要损兵折将,更兼濮阳亦将落入二贼之手,到时我等如何去见袁公哪?依在下观之,我等皆感儁乂活命之恩哪!”
他这样一番吹嘘,孟岱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许攸轻轻地瞥了他一眼,感觉心中快乐极了。
他自己是要灰头土脸地回邺城了,主帅都被人斩了,他自然不能在此久留,但他临走前总还要讲几句诛心的话,给这几个人下点绊子才是。
这位袁绍元从与孟岱、张郃、高览都没有什么仇怨,他这点心思也不是冲着他们去的。
……谁让张郃是被沮授推举上来的!
……谁让袁公那么看重沮授!
……谁让河北那许多谋士都只能当个几千、几万兵马的监军,只有沮授!沮授监了整个河北的兵马!只要是袁公的兵马!都由他来管!监统内外,威震三军!
……他许攸是什么人?是袁绍领着曹阿瞒在街上抢新妇时便有了交情的人!凭什么不是他来当那个监军!
许攸同三人简短道别,离开中军帐,坐上辎车准备返回邺城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宽敞明亮的中军帐。
……就该出点事!他心想,只要是沮授推上来的人,没事也最好有点事!
孟岱也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张郃高览,高览往外看了一眼,悄悄地走到张郃身边。
“儁乂可见孟仲乔今日神情么?”
张郃愕然抬头,“我只见他有不豫之色,却不知何故?”
“听他言语,或是为今日缴获的那些财物,”高览委婉地说道,“儁乂当细思才是。”
这位将军又愣了一会儿,而后恍然。
从字面上来看,打仗是不挣钱的,兵马只要一动,后勤就要疯狂烧钱。
但对于将领们来说,只要他们想,打仗总是特别挣钱的。
行军时若是在自家领土上,可以向沿路的郡县要钱;若是进了敌军境内,那更是处处都是钱。
曹孟德麾下那位忠肝义胆的将军曹洪,当年就是出了名的爱钱,爱赚钱,打仗能赚钱,不打仗更能赚钱的奇才。
孟岱的意思其实就很简单:那些财物别发士兵了,缺的让邺城出,正好多要一笔钱,剩下的二一添作五咱们分了吧。
“你我初至城下,未尝一胜,先报损失,岂不令人耻笑?”张郃皱眉道,“他若要财物,我自去主簿处支些给他便是。”
高览张张嘴,又把嘴闭上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也算我一份,”他苦笑道,“搭着你的车,一起作这个人情。”
丝帛与一箱银钱很快被抬进了孟岱的帐篷——只是素帛,而不是最为名贵的蜀锦,那一箱银钱中,有金银,亦有铜钱,算算也只不过数万钱。
高览将这些财物送过来时,话说得很客气,只说事事都要仰仗监军提点,讲得孟岱喜笑颜开。
但当高览走后,孟岱望着那箱财物,脸色又淡下去了。
“他存了什么心思,我岂能不知?”孟岱自言自语道,“他倒心高气傲。”
张郃憋着这口气,想先退二贼,再下濮城,而后方才回返邺城——他是一心要建功立业的。
有这样的志气,怪不得被沮监军看重。
……既然被沮授看重,那被旁人所嫉恨,想来也是没有怨言的吧?
案几上被放了一碟洗净的梅子,带着红艳艳的色泽和酸甜扑鼻的香气,案几下还有一小筐。
偶尔有一粒水珠从梅子顶端滚落下来,于是更让人觉得新鲜水灵了。
陆悬鱼从后帐里转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磨磨蹭蹭地来到案几前坐下,看了一眼沙盘,又看了一眼水果。
小二和小五在指挥亲兵将脏水倒出去,他们俩顺便还要再打扫一遍帐篷。
不过这些事和她没关系,她决定还是先拿一颗梅子来吃,一边吃一边干活。
他们现在驻扎在濮阳城南十里外土路边的山坡下,旁边有一个小湖,顺便还有一座士族的别院,也被他们征用了。
于是吃的东西除了麦饭与咸菜之外,士兵们还可以上山打打猎,或者是下湖捞捞鱼,看起来就挺惬意的。
但张超不觉得,他问过陆悬鱼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直接撤进城内呢?
虽然张邈是用绳子吊上去的,但并不意味着城门就打不开了——每座城门都在攻城战开始前先被堵上了,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才能搬开——只要他们表露出想进城的意愿,臧洪一定会欢迎他们进城驻扎。
“城墙坚固,不能硬取,可为我军倚仗,”张超说道,“岂不比驻扎城外来得安全?”
“咱们要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打仗,孟高公说得也不错,”她说,“但现在不太一样。”
东郡不是青徐。
当她在徐州作战时,每一个田里的农人,每一个路边的商贾,每一个城里的士人,都在努力地向她传达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信息。
他们听到了什么可疑的马蹄声一闪而过,见到了什么面色不善的陌生人,又或者在下游的河流里捞到了什么上游的东西。
这些细枝末节都会被他们报到军营来,于是他们都成了她的眼和耳。
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二张不能走到哪就宣传到哪,告诉每一个人他们是来解救臧洪的,因此对于绝大多东郡人来说,他们仍然是外人,需要警惕地离远了观望。
如果他们再进了城,这回堵城门的可能就是张郃的兵马了,到那时他们被隔绝内外消息还是次要的,辎重粮草又该怎么办?
“咱们驻扎在城外,与城上可以互为倚仗为其一,文远的骑兵亦可随时照应范城为其二,”她说道,“虽白日当空,但咱们却是在夜里行军,不可不警觉。”
梅子有点酸。
她啃了一个,有点嫌弃,将啃过的果核放在一旁,准备继续专心地看自己的沙盘,想想还是再喝一点水。
……是蜜水,怪不得!
小五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捡走了果核。
“将军可要将梅子腌一腌?”
“没事,”她摆摆手,“你们也挺忙的,没得让你们加班干什么。”
“比起将军,小人一点也不忙呢,”美少年忽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只恨不能为将军分忧。”
“你已经在分忧了,你们干了不少活啊,”她无知无觉地说道,“当然比我的主簿干的还是少,不过他那虽然累点,但比较有前途,等过后送你们……”
“小人听过田使君的美名,”美少年有点委屈,“但小人想跟在将军身边学兵法,学打仗。”
……她不看沙盘了,上下打量这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年。
“你为什么想学打仗呢?”
美少年脸红了。
“将军,小人无礼,小人只是觉得将军并非形貌昳丽之人,但运筹帷幄,领兵临阵时的容姿气度却……”
她继续听他讲,但是美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
“却很令人心生倾慕……”
“我懂了,”陆悬鱼笑呵呵地说道,“不教,你去把梅子都腌了吧,不要太甜,也不要酸,要酸里带甜的,快去。”
张辽进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玉树修竹般的美少年,抱着一筐梅子,满脸心如死灰地从中军帐疾行而出。
……差点撞到他。
不知道怎么的,张文远心里就有了一个猜想。
“虽说出身低了些,也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他走进来寻了个胡床坐下,“年少而慕少艾,人之常情,将军何以这般绝情?”
她抬眼瞥了他一眼,“我非少艾。”
张辽故意板了一下脸,“将军怎么不是?青徐两州倾慕将军之人何其多也!”
她的面容端正但寡淡,勉强称一句清秀,倒确实算不上美丽,但张辽觉得,这样刚刚好。
比她美一点,丑一点,年轻一点,年长一点的女子世上是尽有的,但那些都没什么意义。
他这样端详她的时候,陆悬鱼摆了摆手。
“他们可不是看重我这个人,”她说道,“他们只是看重我手中的兵罢了。”
“那个小郎君,难道也是如此?”
陆悬鱼想了一下,微笑起来。
“他与那些世家子不同,”她说道,“但归根到底还是相同的。”
一个雒阳城中杀猪的帮佣是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无论男女。
但当她立下了百战百胜的声名,并且拥有一支不容小觑的兵马和领地后,她平平无奇的脸上自动加了一层名为“名将”的美丽面纱,那些所谓的“姿容”、“气度”,不外如是。
她这样想的时候,张辽坐在旁边,笑眯眯地不吭声,像只标准的并州狗子。
于是她忽然又从这点乱七八糟的小事里清醒过来。
“刚刚都是文远打岔,”她有点恼羞成怒,“找你来说正事!”
张辽的神情变得肃然起来,“何事?”
“十日前咱们就往臧霸处送信了,”她说道,“但我总不放心仓亭津。”
比起陆悬鱼所处的境地,仓亭津的士兵似乎还更开心一些。
附近虽然没有湖光山色,但是有黄河,一样可以捞鱼,还是颇为肥美的黄河鲤鱼。
不仅有黄河,还有一座小城,城里还有好多百姓出来跟他们做生意。
不仅做生意,而且这两日是沐兰节,城中有不少人都会出城,采草药,沐药汤,哪怕没那么有仪式感的,至少也要下河玩一玩水。
今岁天旱,黄河水位较往年更低一点,下河的人就更多了些,营外集市上的人也更多了。
箭塔上的那个士兵就抻着脖子使劲地去望,直到从集市里寻到了他暗恋的那个姑娘之后,目光就转不开了。
她今天头上系了一条新的帕子,帕子染成鹅黄,配着鬓边新采的一朵兰花,看着秀雅极了。
她是来摊子上帮忙的,忙过这一阵就要离开,因而箭塔上的那个士兵更舍不得移开眼睛了。
他是兖州人,其实老家离这里也不远哇!就是家境贫寒了些,要是这次出来打仗能立些功,攒点钱,他是不是就能……
这个士兵一心一意地琢磨他那点事时,少女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拍。
但那个美丽少女并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了远处。
随着她转过头去,下面越来越多的百姓也将头转了过去,向着共同的一个方向张望,但他们毕竟在地面上,看得不如他高,也不如他远……
那个士兵心里还存着这样快活又轻松的想法,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看看他们在看什么稀罕景色。
当他转过头去,仔细观望时,土路尽头的旌旗越来越近,上面的“荀”字也越来越清晰了。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焦斗!焦斗在哪!有敌袭!有敌袭!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