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收到檄文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忙了起来。
孔融不再讨论什么父父子子了,他召集起学宫里的各路名士,尤其是那位被陈琳点出“远遁辽左”的管宁之子管邈,一定得跟大家一起出工出力,好好写一番文章驳斥袁绍军的这些污蔑之言。
而田豫和太史慈就忙得更加脚踏实地一点。
小麦是由西向东,由南向北渐渐成熟的,这些麦子已渐成熟,必须要组织起农人进行收割。
收完一茬麦子,田里还要立刻再补种一茬粟米,收割下来的小麦则需要晾晒脱粒,这些都需要大量人手。
自千乘开始的每一座城池在这两年间进行过无数次的加固和整修,但必须增派人手再进行最后一次的检查。
在这之后,开始对千乘以北的地域坚壁清野。
自千乘城到平原城中间这百余里地,理应是没有人烟的。但双方既然这两年不曾交战,那些断壁残垣里就又渐渐有了烟火。
地都很肥呢,流民这样悄悄地说,这些田地荒了几年,休养过来,种出来的庄稼反而更好,为什么要去开垦林地呢?烧又烧不尽树根,累到牛不说,还容易坏了犁。
他们渐渐地聚集在那里,重新开荒之后,便吸引了官员的目光。这些农人去央求县丞后,那位县丞贪图这点赋税,没有阻止他们,反而派了亭长和里长过去,于是又成了一个个新的小村庄。
这些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小村庄成了田豫现下的麻烦。
那些农人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庄子,他们跪在泥土里凄厉地哭起来,倾诉他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花了怎样的艰辛去重新盖起房屋,又如何省吃俭用才置起了家当。
他们甚至还花了大力气,修了一条水渠!
现在要他们离开!
袁绍不是还没打过来吗!他们这样大哭道,等到打过来也不迟啊!
而且为什么又要打仗呢?他们只过了不到两年的平稳日子啊!村子里的妇人才刚刚从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中安顿下来,脸上有了一点肉,也能喂得活娃娃了!
但他们已经够幸运了。
因为这些穷困潦倒,居住在边境上的农人被剧城的那些贵人忽略了,他们所忧愁的只有被迫又开始背井离乡这一件事,而不需要承担更沉重的责任。
在田豫统筹粮草与城防事务的时候,太史慈回了一趟东莱。
这位东莱出身的将军每次回到家乡时,总是很受欢迎,这一次就更加受欢迎了。
比如说世家轮番请他赴宴,比如说豪强想方设法地要来结识他。
他的母亲年事已高,这一两年喜欢回到家乡的老宅居住,于是又有当地士族的女眷上门,拐弯抹角地想要攀一攀亲,能嫁一个女儿给太史慈自然好,太史将军若是拒绝了,那嫁给其他几个交情亲厚的从弟也行啊!
诸葛玄在郡内人望自然也很高,但到底是比不上太史慈。
——人人都知道刘备现在已立声誉,渐为四方所归,那么能不能在刘使君帐下某一个逞心如意的职位,自然要看荐用他的人是不是受到刘备看重之人。
刘备是什么人?出身寒微的老革啊!
因此人人都知道该在名士出身的诸葛玄和将领出身的太史慈之间,到底谋求哪一条出路。
太史慈是从后门偷偷走出家门的。
这样略有一点不光彩,但他确实也有点受不住这群天天跑来登门拜访的客人。
况且这一次他回东莱的目的,比他此时的举止更不光彩。
——他是来征兵的,准确说是除了征兵之外,还要准备征发大量民夫以应对这场战争。
这位武将带了两个随从,骑马出了黄城,在田野间漫无目的的骑行时,有个年轻的农夫似乎认出了他,直起身向他行了一个揖礼,这引起了太史慈的主意。
那个农夫年纪很轻,只有十七八岁,头上戴了一顶破草帽,身上却穿着整整齐齐染成青色的短褐,这就很不寻常。
毕竟农人平时穿衣是不费力去染的,妇人织出来的粗布裁剪后就可上身,脏了不舍得洗,洗多了就会破,破了还需要打补丁,寻常人家哪有这样的心思呢?穷苦人衣不蔽体,连粗麻衣也穿不齐,殷实人家若有那么一两件染了色的衣服,必定也是压箱底的,逢年过节才能拿出来给家里的长辈们穿一穿。
……这个年轻农夫就这么穿了一套葛布青衣下田了。
太史慈看了两眼才恍悟,“孔明!”
“子义将军,”诸葛亮笑道,“将军何往?”
子义将军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侍从,走了过来,“随便走一走,散散心罢了,孔明这是在躬耕陇亩?”
诸葛亮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在和农人鼓捣的东西,“将军猜一猜?”
这片田已经收割过了,沉甸甸的麦穗都被运了回去,留在地里的只有零星麦秆,现下要重新用犁再犁一遍地,才能开始种粟米。
太史慈将目光放在了那架长犁上。
“和寻常犁铧不太一样?”他指了指犁辕,“如何选了一根弯木?”
“陆将军曾对我说……”
太史慈突然竖起了耳朵。
“她说以前在外面行走时,曾经见过一种很容易转弯的犁。”
太史慈摸摸自己偷着留出来的一点短髭,“转弯?”
诸葛亮比划了一下这架新改良的农具,“因此我留了心,总想着试一试。”
恍然大悟的太史慈看了看那架犁,又看了看一身农人打扮的诸葛亮,忍不住就乐了。
“此非正道,你不去学宫读书,倒在这里玩耍,难道不怕你叔父知道吗?”
“我小心些。”诸葛亮狡猾地说道。
对于汉朝的士人来说,“躬耕陇亩”是一件挺高尚的事,但它不高尚在种出多少东西,只高尚在士人淡泊名利,把脑子放空,专心于山野。
所以很少有人认认真真地自种自吃,管宁算是一个,他在辽东名声大盛,不仅有他开班给大家讲课的缘故,能在自己家园圃里好好干活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但诸葛亮这个和“躬耕陇亩”又不太一样,因为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种自吃上,而是在各种工具的改良上。
这就不太好了。
这是工匠做的事,不是士人做的事。
士人的注意力往小了说应当在明礼让,治威仪上,往大了就是立功立德立言冲击一下“三不朽”,而天天抱着农具研究很容易被诟病为雕虫小技。
“此非丈夫所为,若为人知,必受诟病,”太史慈劝道,“你虽未及冠,却已有才名在外,莫说诸葛使君,辞玉将军亦十分看重你,何必自专于此呢?”
“在下幼时顽皮,常央求兄长出门时带上我,他去求学,我则只为游玩。那时阳都城的几座市廛都十分热闹,不管我想要买一样什么东西,只要我求兄长替我买下,十步之内,必定又有一家更称我心的摊铺。后来我便记住教训,每次去逛市廛,总要比较许久。”
孔明摘下草帽,重新整一整头巾,再换一身葛布直裾,穿上木屐之后,,除却皮肤晒得有点黑,走在太史慈身边的完全就是一位令人眼前一亮的世家少年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但太史慈还是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哀伤。
“现在琅琊依旧清平繁华。”他说道。
“与那时不一样了,”诸葛亮说,“黄巾之后,许多人跟着黄巾走了,还有许多人被迫离乡,再也没有回来。”
太史慈沉默着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我生平无大志,只想要看到一个天下清平,百姓无恙的大汉,”诸葛亮说道,“因此我年少时便想,我将来去向何方,要看世上缺什么样的人。”
若是缺文臣,他就做文臣,若是缺武将,他就做武将,若是农人缺一架趁手的犁,他就想办法去帮他们改一改。
少年忽然停了下来。
“太史将军愁眉不展,是因为募兵之事吗?”诸葛亮温和地劝道,“这一仗早晚都是要打的。”
“不错,”太史慈说道,“但为什么不能再晚一些呢?”
这里是他的家乡。
他一次次地带走家乡的儿郎们,再送回无数车粮米布帛,在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的妇人号啕声中告诉自己,他的确给了她们足以安身立命的抚恤,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青壮年在见到这些孤儿寡母的财产后,羡慕地跑来应征。
但这场规模前所未有的战争仍然避无可避地要到来了。
在考虑到征调幽州兵太远也太慢之后,袁绍将目光放在了乌桓和鲜卑上。
想要调兵是不难的,这些异族作战骁勇,尤其是乌桓,还特别忠心,就是军纪不能要求太高,因此特别费粮草和金帛。
如果袁绍不能提供足够的犒赏,乌桓的首领也不会对他有怨言,自从袁绍将宗女嫁过去之后,乌桓高层就被彻底笼络住了。
但下层是一定会有怨言的。
不仅有,而且会立刻表现在他们肆无忌惮,变本加厉,连掩饰都不掩饰的劫掠上。
痛击刘备是袁公的任务,而在一路南下的途中烧杀劫掠则是他们为自己争取的一点点加班费。
因此征调粮草的数额自然就比之前涨了一大截。
“主公何必为此事烦心,”趁着谋士们不在,郭图私下里进言道,“兖州青麦将熟啊。”
袁绍立刻恼怒地看了他一眼,“阿瞒现在宛城,我如何能引那般蛮夷去劫掠他的兖州!”
“曹公若胜得刘备,想必早也就胜了,”郭图委婉地说道,“还不是要仰仗主公?此非罕事,主公何疑?”
……确实不是头一回,袁绍想,上次阿瞒被吕布撵得到处跑时,也是自己出兵支援,救了阿瞒。
“我总该写封信给他。”这位主公最后说道。
他还很想问一问其他几名谋士的意见,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想想之后,又暂且放下了。
天子的阴云还在冀州上空未曾消散,最近甚至又传出了一些流言,据说朝廷准备给袁逢再选一位嗣子……
……嫡长子袁基死在雒阳董卓之手。
……嫡次子袁术的头颅已经进了国库。
……袁逢一共就三个儿子!
这位庶子出身的主公一想到二百里外的天子,就如曹操一般捂住了头,苦恼地呻吟了一声。
他曾经那般轻视朝廷,现在他后悔了。
小皇帝一点也不知道袁绍内心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话,说不定他会动起别的心思。
两日之后,御驾便将启程南下徐州,在启程之前,他心中有些疑惑一定要问个清楚。
比如说——
“移风乡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廉听了他的问题,“是个出身寒微,但开心见诚,并无隐瞒的人,也是一个靠戎马征战,谋下今日这片疆域的人。”
天子沉默了一会儿,“陆卿所言,似如世祖。”
“……陛下?”
今天早些时辰曾有一场朝会,天子头戴冕旒,身着衮服,肩挑日月,庄严肯定是庄严的,但天子身形清瘦,多少给她一种撑不起这身行头的感觉。
天子自己可能也觉得这身行头特别累人,所以即使朝会时穿一下,过后肯定立刻就去更衣。
但今天很奇怪,他仍然穿着这一身同她聊天。
她上下打量着裹在一身玄袍中的清瘦少年,总觉得六七月份穿这个很考验人的意志。
天子坐得很稳,汗都没出。
……当然冕旒挡着,出了她也看不清。
他冲她微微笑了一下,“无事,朕只是未曾走过这么远的路,故而有些忧虑罢了。”
“哦,”她恍然了,“陛下不必担忧,臣会安排妥当,保护陛下,这一路必不至再有什么意外。”
“陆卿忠心,朕很欣慰,”天子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朕只是不知,究竟如何护卫。”
……如,如何护卫?
她以为天子是想问这一路上的具体安保安排,以及到了下邳之后又有什么安保待遇。
但天子似乎是已经察觉到这位纪亭侯是个极其直率,因此讲话需要清楚明白直来直去的人。
他又一次开口了。
“如孺子婴一般吗?”
陆悬鱼愣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天子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没有享受过一天真正的权力,但清晰地看到过兄长从这个位置上跌落下来的死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