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毕竟不是大漠,乌桓人与鲜卑人也确实有些习性相似。
比如说双方都有骑兵,但人数最多的兵种仍然是步兵,他们与平民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是族中青壮年男子,尽皆充入军营,于是他们也自然带上了大量奴隶,甚至还有一些妇人,用来承担运送辎重等劳役。
这样的前提下,再加上双方都派出大量斥候,想要像当年的匈奴那样隐藏行迹就很不容易,因此陆悬鱼没有花很久的时间和力气,就追踪到了蹋顿的主力。
他的主力并未渡过黄河,甚至还从官渡继续向西缓缓撤退,走得不快,但考虑到双方的距离,再考虑到双方的人数,这种行为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他不愿意与她交战——这是听说这个消息后,绝大多数将士的反应。
这岂不是太正常不过了吗?他们在埋锅造饭,吃过一顿朴素得没滋没味的晚餐后,一边对着夕阳打嗝放屁,一边这样议论纷纷。
“咱们将军可是威名赫赫的陆辞玉将军,”有东莱兵这样评价道,“莫说是这群胡儿,我看袁绍也未必敢来哪!”
“不错,他必是怕了,想避过将军一头,”于是也有北海兵跟着分析起来,“你们记不记得,咱们来时曾见过路上那些鲜卑人?看他们被将军打成了什么模样!”
“况且你们再想想,那时将军身边有谁?”
那个老兵抛出了这个问题后,一群青州兵立刻心领神会地拍拍肚皮,“是那群兖州人哇!”
“那群种地的、放牛的、赶车的、挑粪的,他们哪里会打仗!”老兵大声说道,“将军带着他们还能大破鲜卑人,现而今咱们来了,岂有不如他们的?蹋顿见了咱们,怎么不跑!”
听了老兵都这样笃定的语气,新兵立刻也就跟着遐想起来——将军何以行军这般谨慎哇,是怕咱们跑不动吗?每天再多行十里!不!二十里!咱们也能吃得住!咱们这些人难道是怕辛苦的吗?!
他们脚上确实曾经走出过水泡的,白天磨出来,晚上就要挑开,一层叠着一层,逐渐就成了脚上的老茧。
从北海一路走到官渡是什么概念?这可不是容易之事——他们长途行军,确实也有些疲惫,但心里确却是火热火热的。
那些老兵家里已经有了田产,儿子的聘礼,女儿的嫁妆,父母的寿材,一样样都攒了出来,每每回乡,都有说不尽的热闹与荣耀。
因此新兵们也就渐渐眼热起来,他们可没有这样的家产,因此想建功立业的心,比谁都胜!
于是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青牛,你不是有个同宗的兄长在中军营?”那人拽了身边正在抠脚的年轻人一下,“要不,你替咱们寻了那位贵人,说说话?他可是能见到陆将军的人哇!”
陆悬鱼还在帐中盯着分辨率非常马虎的地图看。
十年前她曾经路过这里,带着同心、陆白、四娘、小郎、阿草,还有李二从这里经过,那时她见到的是满目荒凉,路边的长草里时不时都能见到白骨。
她会四处走一走,猎些飞禽走兽来填饱大家的肚子,或者用打来的猎物去附近村庄换一点粮食吃。
……这活一般就得李二来干,因为她在陌生人眼里总是不讨喜的。
……但也不能完全让李二来干,因为那些已经非常凋敝的村庄里剩不下多少淳朴善良的人,他们见了这一群妇孺,也常会起些坏心。
但那些村庄在胡人反复的收割中已经彻底消失了,而她即使努力回忆,也无法描绘出一张完整的郏城周边地图。
于是她在防守反击当中特别有用的脑内三维地图技能就没什么用了,这里完全是开了战争迷雾的。
乌桓人的主力在缓缓后撤——这是真的,但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得出有价值的结论的。
他为什么会后撤,因为粮草吗?因为老家出了什么事吗?因为曹刘在豫州的战争已经分出胜负了吗?还是因为他得到了袁绍的命令,准备整合兵力,共同发起攻击呢?
她盯着地图发呆的时候,帐门口轻微地传出了一些说话声,声音很低,但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赵六在和端着餐盘的小五嘀嘀咕咕。
过了一小会儿,小五似乎被说服了,将餐盘递给了他,于是这个粗手大脚的亲兵端着那一碗汤,一碗饭,还有一碟咸菜就进来了。
“什么事?”她问。
赵六吓得手一抖,餐盘里的汤碗就差点落下去。
她手疾眼快地伸手端起了那碗汤,避免了惨剧发生。
“将军如何得知?!”
“我当然知道,”她又问了一遍,“究竟什么事?”
赵六站在她面前,看起来很是苦恼,很是羞窘,但苦恼中又有一丝盼望,羞窘里还有一丝得意,这副神情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磨磨蹭蹭进来是做什么的。
“将军,咱们前几日走得是极快的,现在忽又慢了下来,这如何能够追上乌桓人?”赵六搓了搓手,“将军?”
她端起饭碗,“你也觉得蹋顿是惧怕我吗?”
“我们将军天下无敌!”赵六想也不想,声音洪亮地吼了出来!
……这个饭碗就差一点掉地上。
两万人的军队行军时是非常不便的,一千人一座小营,五千人一座大营,这就是四座大营,还不算辎重营与民夫营。因此出帐望一望,连绵不绝的帐篷与栅栏似乎一眼望不到边。她想寻太史慈和张辽说说话,要么找人去他们营中唤他们过来,要是人家在巡营呢,一来一去就得天黑。
她就机智地跑过去了。
……太史将军还没吃饭,刚洗过澡,整个人湿漉漉的,脸也红彤彤的,见到她就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辞,辞玉何来?”
“蹋顿一路躲,我一路追,这样行军,我心里不踏实,”她说道,“想寻子义说说话。”
太史慈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一瞥见她身后的张辽,又立刻调整好状态了。
“将军莫不是担心他设伏于途?”
“他也许是在路上埋伏,也许是想要寻一个决战的好地方,”她说道,“总归不是惧我。”
他走得很慢,但并不慌张。斥候们又报告她说,蹋顿行军时颇为仔细,无论辎重还是民夫,都不见分毫散漫,虽然比不上中原这些诸侯们的军队,但已经是难得的军容肃整了。
比起乌桓人,鲜卑已经衰落之至,魁头和骞曼都还想跟她较量一下,何况是乌桓最为强盛的蹋顿大单于呢?他这样行军,怎么会没有野心呢?
“既如此,将军或可谨慎行军?”
“若是咱们再这样缓行,多半军中会有怨言,但这也不算什么,子义治军我是放心的,”她说道,“我只担心蹋顿在等一个时机。”
行军时再如何谨慎,这几万人是绝不可能踩着方阵前进的,他们一定要变成一字长蛇,于是前后军之间隔个几里地都是常见事。
“若蹋顿设伏于途,”张辽忽然说道,“多半要有骑兵接应。”
“而且须得是一支能令我首尾不得相顾的精兵。”太史慈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再考虑一下袁绍的骑兵,她也明了了。
“文丑,或是鞠义。”
蹋顿的确在慢吞吞地同她兜圈子,这支乌桓主力穿过一片大泽时,甚至因为蚊虫与泥泞多出了不少病号和伤员,这些人当中一部分还能继续坚持着前进,还有一部分不免就要被抛弃于野。
比起陆悬鱼的兵马,他的手下自然抱怨的人更多,但这些声音丝毫差传不进他的耳中。
大单于虽然是个粗豪仁义之人,但也不是没有雷霆手腕,谁也不想挑战他的权威,因此乌桓人至少在他面前还是保持了乖巧的沉默。
但外表粗豪的蹋顿比谁都精明清醒。
他这样耐心地等了很久,每天都仔细地听取斥候们的回报,然后对身边之人感叹:“陆廉行军果然整齐有度,她要是愿意来依附我,我这些儿子她随便挑!”
……这个话就不太好接。
但蹋顿还在继续赞叹,“她若是愿意来教一教我如何行军,如何排兵布阵,我这些儿子也随便她挑!”
心腹终于听不下去了,“陆廉出身卑贱,哪比得过袁氏女呢?大单于同袁公联姻,来日所获岂止兵马数万!”
“这话自然是不错的,”蹋顿笑道,“但总归要胜过这一场才有来日。”
袁公的兵马还未见踪迹,陆廉可是追着他一路跟了百余里。
他这句半真半假的抱怨似乎起了效力,因为下一刻就有亲随进了帐篷:
“大单于!文丑将军有信至!”
“有信至!”蹋顿骂道,“有信有什么用,他的骑兵呢?”
但大单于的抱怨第二次灵验了!
他看完这封信,一骨碌就从毯子上爬起身,满脸激动地高喊,“升帐!升帐!咱们不躲喽!”
“大单于?!”
这位占据并州的乌桓大单于叉着腰哈哈大笑,“陆廉有神兵,咱们乌桓人的长刀也未尝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