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人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怎么会有人能够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呢?
她扣下中军不发,要前军老兵独自面对蹋顿的主力时,他们怎么会那样信任她呢?
他们与她不同,她是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会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们却是被父母生养,被兄弟姊妹关心照顾,娶妻生子之后,又要承担起整个家庭的担子的。
他们怎么能全心全意,将生命交到她手中呢?
中军始终在身后一动不动,就那样冷酷地注视着他们浴血奋战,注视着他们的同袍一个个倒下死去,他们的兄弟一个个倒下死去时……他们连怨言都没有吗?
他们怎么能没有怨言呢?
连她自己都会忍不住去想一想,如果文丑今日未至,她自己都要对自己有怨言的啊!
那不是几头猪,几头羊,那是漫山遍野的士兵!那是至死都坚信她一切决断的,她的士兵!
他们因为她的一个决定而战死!那个决定,真的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吗?那些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看一眼父母妻儿的士兵,他们死的真的值得吗?!
“你不像会这样想的人,”高顺注视着她的脸,平静地说道,“我归营时,听到你身边的亲军曾言,小陆将军气度恢弘,谈笑自若。”
她瞪着他,“这算什么能耐?孔北海也有敌至城下而谈笑自若的本事。”
“孔北海不能退敌,你能。”
“我永远都能吗?”
于是高顺也难得的沉默了。
士兵们还在有条不紊地忙碌。
一波人吃过饭,歇过气,立刻起身去替那些仍然在清理战场,加固营寨的同袍,令他们也得以脱掉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衫,去溪边将脸和手洗洗干净,再回来围着灶坑坐下,吃一口热饭。
那些重新坐下的士兵也没什么丰富的神情,他们看起来都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咬着麦饼,喝着肉汤,和每一天晚上抢饭吃时的模样并无不同。
他们只是累了,这样的一天,谁不累呢?
她这样为自己开脱,片刻之后,仿佛是黑刃的声音响起,充满讥讽。
你知道他们不是累了,他们只是麻木了而已,他们没有你那样丰沛的情感,他们只是一群被你驱策向前的蝼蚁而已。
但是别担心,别为他们难过,黑刃一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一直做得很好,能成为你的士兵,已经是他们在这个乱世中能获得的最幸运的命运。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跪在都亭侯府门前,想要谋一个杂役的职位。”
高顺突然这样说了起来。
如果以一般的世情论,她这样出身卑贱的人应该是很忌讳提到自己过去之事的,但高顺一点也不想遮掩。
他似乎也很笃定她并不以那段经历为耻。
高顺那时只知道这是张辽千方百计想拉拢来的少年剑客,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个少年很有些游侠气,行事全凭一己好恶,又有些天真的执念。他品行高洁不假,但打仗却不是一个靠着“品行高洁”就能坚持下去的事。
这是个要在污泥里打滚的行当,而且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泥里爬出来。
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他辈武人原本便为士族所轻,若是哪一天在冷眼下起了急功近利的心,董卓便是第一个下场,而温侯就是第二个。
高顺不知道那个很久很久以后的笑话,如果他知道,他也许就能将自己心中所思所虑讲得更直观些了
如果陆悬鱼有主见,又有品德,她就不会对将军忠诚;
如果陆悬鱼有品德,又忠诚,那她就是个没主见的人;
如果……
咳。
……不知道高顺想到了什么,说着说着,脸上忽然就有了一点尴尬的神色,还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那时我总觉得你不似从戎之人,但你却能以军功封侯,足见你于兵法一道,颇有天赋,你既有这样的名号,士卒自然也会信服你。”
她忽然觉得内心涌起一股烦闷。
“我从未想过什么封侯拜相之事,”她似是赌气一般说道,“那是你们的事!”
高顺看了她一眼,“辞玉这就是说笑了,从古至今,能以军功封侯者寥寥无几,谁敢奢求于此呢?”
“若不为封侯,何必从戎?”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阳光既然不存,土壤中的温度也就跟着慢慢消散了。
她站在丘陵上的大营门口,望向下面那片到处都是断臂残肢的战场,不知何时起风,卷起了冰冷而又带着一丝甜腻的气息,冲了上来。
她似乎在问高顺,又像是在问自己,但高顺却根本没有回答她这个自问自答的问题。
他只是默默地看她一眼,转身走开了。
那股风卷起了他的罩袍,但依旧无法撼动他的步履与身形,于是那个背影直到渐渐消失在火光后,都不曾有半分的踟躇与疑虑。
她忽然想清楚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有许多必须要杀人的理由,我要击败孙策,击败曹操,击败鲜卑乌桓,击败袁绍,我不仅要杀很多很多的敌人,我还会因为自己的决定而间接杀死许多自己的士兵,我为了一个心目中的崭新未来而战,但他们却见不到那个未来,她对自己说,我因此感到痛苦。
你也可以不必那么痛苦,你很努力,已经事事做到最好,那个声音在脑海里温柔地劝说她,与其憎恶你自己,不如接受这种——
我永远不会接受这种生活,我永远会憎恶下去,痛苦下去,我已经变成了我所痛恨的模样。
……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这当然是有意义的。
这原本应该是个很麻烦的问题,但她的思绪在这冰冷的夜风中却变得无比清晰流畅。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居高临下的,不带任何心理负担的注视着我的军队,她说,我就不是变了,而是死了。
士兵们需要继续点起火把,在这座并不坚固的大营四周巡逻放哨,警惕地注视着黑夜中任何可能出现的敌人。
她需要回到自己的中军帐中,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她还需要想方设法写信给青州。
……咳。
这很不对劲。
田豫节衣缩食地为她送来了两万兵马,她再伸手要钱要粮要人都很不对劲。
但今天文丑的这个架势已经令她感到心惊了,她很想问问,后方还有没有兵马可以送过来?
陆悬鱼所见到的还只是文丑的五千骑兵,而非袁绍的本部兵马,她是想不到濮阳守军见到袁绍本部兵临城下时是什么感受的。
城中已经没有多少百姓,一条街看过去,只有寥寥几间店铺仍在开张,秋风一过,落叶满地。只有士兵的脚步声匆匆忙忙,在一条又一条街上穿行。若有人大着胆子,探出头望一眼,会发现那些士兵都苍白着一张脸,脚步也飘忽起来。
他们曾经积攒过的勇气与斗志,经受过的操练与磨砺,都在袁绍大军面前烟消云散了。
……不错,他们为了守住濮阳,也曾经数番击退冀州军的进犯。但无论是颜良还是张郃,都没用过这些大家伙啊!
那些一节一节升起来的,看着比城池还高的云梯车!
那些一天一天堆起来,看着快要与城池齐平的土堆!
还有乌云一般的大军,以及大军中央,闪着金光的士兵!
那些比太阳还耀眼的金甲武士!
士兵们的脸色那样苍白,驻守濮阳的几名将领就更不可能感到轻松了。
而更要命的是,现在他们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冠绝天下的小陆将军带领他们打赢这一场了。
他们是为大汉守此土,可是皇帝已经走了很久了,郡府内冷冷清清,连一片锦缎也没有留下。
只有若隐若现的一缕鸡舌香还在用它冷冽的香气提醒他们,这里曾经有过何等烈火烹油的盛况。
张邈唉声叹气了很久,然后吩咐侍从为自己取一罐酒来,喝完之后竟然也很平静,并且得以香甜地睡了一觉;
张超按照陆廉曾经教过他的那样,已提早将城中每个留下的人籍贯来历都清查明白,并且在袁绍大军兵临城下后,立刻开始宵禁;
臧洪站在城头上往下望了很久,他除了睡觉是回府去睡的,剩下几乎吃喝拉撒都在城头,每天看着城外遣使骂战,游骑巡逻;
他这样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一点自己的想法。
守城战是不存在势均力敌的,攻城方一定要比守城方人数多很多,才能打这一仗,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就能万无一失。
比如说……那些冲车和云梯车,是不是离城头太近了?袁绍是不是太过傲慢,所以才会将那些东西放在城下不足一里的地方组装?
当然,这东西实在太庞大,无论拆装都是个大工程,移动起来也极为不便,想拉到离城头近些的地方再干活总归不是什么离谱的事。
……但那些民夫在日日夜夜地忙碌,他们身旁自然也有士兵护卫,人数也确实是不多的。
如果能够趁夜烧毁那些冲车和云梯,再借着这把火,冲杀进敌阵,他能不能也效仿一下小陆将军,立一把奇功呢?
这个念头原本被臧洪打消了。
他已至不惑,从来也没怎么擅长过兵事,之前死守濮阳也全靠恩义和名望,是不该亲自出城迎敌的。
但那些士兵苍白又恐惧的神情一天天落进眼中,变得越来越刺眼时,这个念头又悄悄地出现了。
哪怕是袁绍曹操那样的诸侯,起家时也经历了数番险境,其中有些能避一避,有些只能靠一腔热血去闯,他们活下来了,所以他们成为了争霸天下的诸侯。
他虽然没有这样的野心,但也有这样一腔热血,只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气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