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什么比往前线塞小娃子更离谱的事。
荀绍并不是走投无路,自己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来此,要真是这样,不说那几个孩子会不会在路上夭折,他自己也早就被大泽里的各路匪盗给活吃了。
荀衍荀谌给他带上了一队部曲私兵,虽然只有百余人,但已足够有威慑力。除了健仆之外,还带了车夫、杂役、仆妇等等,加上一三十匹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队,得以来到陈留。
但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认真要她从此带着娃子走,哄娃子睡觉,把娃子从树上扯下来,给娃子擦脸等等,这只是一种态度。
一种非常明确且强烈的,“荀彧信任你,所以我们也跟着他一起信任你,所以请你勉为其难地承担起这些娃子的监护人”的暗示。养是不需要她来养的,但需要隔三差五就过去看看,需要负责帮他们请一位老师,需要操心他们的人际圈;以及,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已经长大时,她还有一定的权力和义务为他们选择一位门当户对的配偶。
……多少有点儿教父那个意思。
荀家是颍川大族,无论钱粮土地仆役,虽比不上审配许攸那种河北当红炸子鸡,但在冀州已经置下一份家产,且人丁非常兴旺,根本是不需要将娃子托付给她的。
但司马懿告诉她,这样做大概有三个好处:
一是为荀彧刷刷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名值,荀彧和她不仅没有什么暧昧私情,甚至还楚河汉界分属两边,但是为了兖州,他们还是摒弃前嫌……反正就是这类套话,士族想夸夸时总是能找到一个角度的,尤其荀彧已经死了,死人总是可以使劲夸的;
一是为她刷刷美名值,角度同上,还可以再加一个抚养遗孤的好名声;
三则是最实际也是最直接的目的:荀家总是会几面下注,但他们一直没在刘备这里下注,现在借了送娃子的机会,也塞几个颍川荀氏的人过来。将来要是袁绍赢了,荀谌还是那个为明公冲锋陷阵的功臣,要是刘备赢了,那这里也有一串儿已经牢牢保住陆廉大腿的小娃子,过个几年就长成为青年俊杰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陆悬鱼郁闷地说,“就知道他是个缺德的。”
司马懿有点诧异,“听闻荀谌是个极有城府之人,将军初见他时,他言行举止有何异处?”
……咳。
荀谌对着范城的城防图看了很久,看得灯花一闪一闪,油脂干涸,空气里掺杂了一股油腻的气息,与他身上结冰的香气混在了一起。
这座城他曾攻克过,也曾整修过,因此其中布局他是很清楚的,城墙从哪里上下,粮草屯于何处,可以当做中军帐的县府又在哪个方向,离城门多远,他都能清晰地记忆起来。
因此对他来说,在城下决战很好,但不如将他们赶进城,毕竟城下决战时,健妇营的连弩装填一次能发十弩,对士兵来说是个很麻烦的困扰,而攻城时,他有兽皮覆盖的云梯车可以阻碍连弩,有冲车可以撞开城门,还有投石车可以调校到统一角度,将他想砸烂的东西都砸个稀烂。
他不必在战场上杀死陆白,他想,那样实在有些结仇。
一想到“陆”字,荀谌自然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了,但并不曾向他微笑。她傲慢地扬起下巴,眼神睥睨。
她没有明公那样华美璀璨的铠甲,只有一身半旧的鱼鳞铁札甲,她的头发束在发带里,散落下两缕,在风中微微地飘起。
但她的手始终扶着剑柄,扶着那柄四尺余长,剑鞘乌黑的长剑,因此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一柄剑,气势凛然,锐不可当。
她的五官呢?她是美是丑?他曾经那样心悦于她,为什么却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了?
当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时,她似乎终于将目光看向了他。
她无言地在问他:荀谌,你到底在意什么?
有人在意大汉的江山,有人在意建立不朽的功名,你呢?你一边在仓亭津与我的友军交战,一边又装模作样地将荀彧遗孤送来,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他这样恍惚而缓慢,但思路又异常清晰地反问,【你去过颍川吗?】
【……颍川?】
【黄巾之前的颍川,和李傕郭汜屠戮过后的颍川。】
她似乎暂时不做声,于是他可以继续缓慢地讲出他的心里话,他幼时的颍川是什么样子的,后来的颍川是什么样子的。
她与孔融建立北海学宫,据说有儒者隐士纷纷前往,聚拢学子千人,热闹非凡,很令北海人引以为傲。
可他们不曾见过颍川。
那里曾经出过许多儒者,进一步又吸引了朝野上下有名的贤人,他们在颍川教授自己所治经典,“声称著闻,弟子自远至者,著录且万人”。
有人明经学,有人擅刑律,有人治史书,也有人写辞赋——他的祖上也有这样的名士,那真是好一片热闹景象。
然后李傕郭汜来了,他们奉了董卓的命令,将陈留颍川两郡未曾迁走的士庶大肆屠杀殆尽。
她确实是见过的,见过长草中脸向下的士人,见过路边渐渐腐烂的马骨,她也许还曾听说过,那些士家的女儿被李郭的西凉军劫掠了去,有些随便赏赐兵卒了,有些格外美貌出色的,被用来祭祀董公在天之灵了。
但对陆廉而言,那是什么人呢?
她不曾见过他们,不曾感受过他们的喜怒哀乐,不曾体会过他们濒死时的恐惧与绝望,也就不能想象,那样一个枝繁叶茂的大郡是如何在短短数日内死去的。
荀谌亲见了故乡的命运,因此格外不能忘。
【你只见到与你同属阀阅世家的士人,】她的确并不与他共情,【可是自董卓迁都,至李郭攻伐长安,京畿近百万的庶民,都那么死了,被杀死,被饿死,被冻死,直至相食殆尽。】
【但你的确看见了,】他坚持道,【你看那些阀阅门户烟消火灭,何其快也!】
时逢乱世,诸侯互相攻伐,有一姓进一步,就有百余姓堕落至泥淖中!
那些跟随高祖和世祖打天下的功勋,有多少传了下来,有多少早已身死族灭!
他因此感到恐惧。
他不能恐惧。
他的兄长是个如冰之清,如玉之洁的人,他曾倾慕的也是如此清高皎洁的人。
但他的兄长死了,而她在与他所出仕的主公生死相搏。
他注视着那个形容模糊的她,似乎想要恳求她,寻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给他。
但即使是在这样半睡半醒的迷梦中,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那只属于梦境的最后一丝恍惚与柔软也如月畔之云一般消散,而他重新变得坚定无比。
【我总得为荀氏寻一条出路,】他终于被迫说出了心里话,【纵使朝代更迭,我族也当屹立于此!】
就在那一瞬间门,陆悬鱼的脸忽然变得清晰!
那张寡淡苍白,但格外冰冷的脸上露出了杀意。
她应该再同他说几句话的,在这难得的时刻里,说几句与战争,与天下事无关的轻飘飘的,残存几分温情的话,该多好呢?
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只是踏上前一步。
当她迈出那一步时,她腰间门的长剑已经被她拔了出来,带着贯穿天地的雷电光芒,向他劈下!
荀谌猛地惊醒了。
他拿起毛笔时发现墨汁已经干涸,于是重新又在砚池里蘸了蘸。
当毛笔重新吸满了墨汁时,这个青年文士刚从梦中醒来的那丝困惑与痛苦已经完全不见了。
袁本初是个很好的主公,有姿貌威容,且能以宽厚得众心;
曹孟德也是个很好的主公,虽然心性有些多疑,但善用兵将,智算非凡;
刘备自然也是一位好主公,尽管出身寒微,但既宽厚,又善用人,弘雅有信义;
对荀谌来说,他们都很好。
他们都一样。
荀谌先给自己托疾隐居的堂兄荀悦写了一封信,原本他是想求这位堂兄去陆廉军中,后来思前想后,还是作罢。
……这位堂兄性沉静,美姿容,在经学上又相当有造诣,是个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无论去哪里,都当受人敬重。
……但去陆廉那里,就不太行。
……还是请他去下邳好了。
……以兄长的才学,还是能在刘备处谋得器重的。
他写过这封信后放在一旁,等待丝帛晾干时,重新提起笔,专心致志地开始在范城的布局图上勾画。
他需要尽快攻破范城,他因此下令,不仅明日就当攻城,而且他又从后方带了许多工匠前来,准备命他们调校攻城器械。
有仆役悄悄进来,为他送一壶热茶。
郎君仍然在专心致志,案牍劳形,但他看起来神色很好,既不疲惫,也不忧虑。
只要看一看郎君那清淡而平静的眉眼,就知道他刚刚打那个盹时是连梦也没有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