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的第三天。
陆白从梦中醒来时,感觉浑身都在疼。
她躺在女兵为她铺就的草席上,眼睛盯着一只快速爬过的小东西。
那东西灰蒙蒙的,从草席下面爬出来,片刻就进了门口的那片阴影中,短暂地隐藏住了身形。
但并不算严丝合缝的门板缝隙太大,于是漏进来的阳光也颇多。
风向忽然变了,外面刮进来一股腥臭气。她原以为鼻子已经彻底习惯了的,但此时忍不住又皱皱眉。
那只小东西很显然被这股腥风吸引了去,匆匆忙忙地从阴影里又爬进了阳光下,最终钻了出去。
它要去向一片膏腴之地,那里有数不清的食物——深秋最后的蚊蝇都聚集在这里了,它们嗡嗡叫着,盘旋着,引来各路为了过冬而不停进食的饕餮客。
这真是奢侈的大餐,无论是对蚊蝇而言,还是对还未钻入地里的各种爬行动物而言,亦或者是那些乌鸦而言。
陆白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座范城。
城墙上新加固过的女墙一段接一段地被打个粉碎,被她认为坚不可摧的夯土在投石机频繁的投掷下先是被打出印记,而后是裂痕,终于在某一块石头砸上去时,黄土四溅。
民夫上前修补过,但用途不大。
荀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石头,那么多工匠,夜以继日地扔石头,每当一块石头砸准了,接下来总有三五块石头会砸在同一个点上,因此民夫上去修补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一不小心就跟着黄土一起被砸个粉碎。
没有了女墙的保护,城墙上的士兵逐渐显露在冀州军的眼前,冀州人爬上云梯车射箭时,又射伤射死了许多人。
他们被一个个抬下来,放在城墙下,先受伤的人被安置在草席上,尚能得到一丝温暖,后受伤的人也想躺在草席上,可是一张张用过的草席被鲜血浸透了,再躺上去竟然比土地还要冷。
于是他们改变了主意,不如就直接躺在地上。
陆白走过他们时,见到其中有的人仍能恹恹地同她点一点头,行一个很不标准的礼,有的人便被民夫毫不客气地拉到平板车上去了。
她继续向上走,见到了眼窝深陷的张超。
他坐在台阶的半腰处,那里一般来说很安全。
但除了城墙下方的投掷死角之外,无论哪里都要看命。比如张超军中某个兖州兵换班后坐在台阶上喘一口气,一块十几斤的石头就从天而降了。
那可能也不是荀谌的命令,而是某个冀州工匠精益求精,要调校投石机的距离和角度,他投掷出了这一块石头后就没动静了。
对面阵地静悄悄的,有人三三俩俩地围着那架投石机,也许是因为这次投掷很不满意,在讨论怎么继续调整力度,但总归不怎么紧张。
而这边的城墙下,有人匆忙地跑过来,脚步又戛然而止。
也许还有两三声嚎哭,因为张超军中士兵多半是互相认识,甚至有亲有故的,但终究还是很快就将那个人收拾走了。
张超就坐在那里,灰蒙蒙的石头台阶上布满了黝黑的斑点,但他毫不在意,见到她时,便拍一拍身侧的台阶。
陆白摇摇头。
城中现下有三名将领,臧霸负责守白日,张超负责守夜里,陆白则负责城内。
但城墙上有女兵在守弩机,因此她还是时不时要上来看看。
“荀谌再这样砸下去,”张超说道,“你的弩也要被他砸干净了。”
她没吭声。
“咱们得想个办法,”他说,“不能由着他们这样。”
“彼军势大,如之奈何?”
张超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纵势大,咱们也得将那些投石机毁了才行,不然云梯车一靠,如何守?”
其实现在也守不住,陆白想,女墙的缺口越来越多,补又补不牢,待云梯车靠过来,士兵便如履平地。
范城的城墙是没有剧城那样高厚的,城墙越矮,投石车需要的高度就越小,选用的石头就越重,于是守军很容易就要陷入绝境。
然而张超的主意还是不免让她有些担心,毕竟濮阳城陷,臧洪张邈战死,皆从此策而来。
“孟高公行此险招,是否……”
张超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他心中似乎有一个什么算计,但很不成型,因此没有说出口,最后只简短地说:
“咱们只待他领兵攻来时,出城迎战。”
城中没有了固定的朝食与晡食的时间,因为自寅时过半,太阳渐渐升起,至未时将至,金乌西沉,期间荀谌随时都可能带兵来攻城。
在此之外,他也会持续地用投石机骚扰守军。士兵们不能理解冀州人哪来那么多石头,最后只能悻悻地骂一句冀州特产。
就比如现在,太阳升起的位置还不高,城墙下的守军还在排队打饭喝汤,忽然战鼓就敲起来了!
“冀州人来了——!”
女兵们狼吞虎咽地喝完那碗汤,抹了抹嘴,从背后摘下连弩,在军官的喝令下跑上城墙。
乌泱泱的大军又一次向着他们而来,像黑色的潮水,偏又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们走得并不快,而且分作几队,跟随着他们的云梯车,一路向前。
女兵们用连弩抛射进行阻击,一波接一波的箭矢如雨般洒落下来,有士兵立刻就倒在了地上,但还有更多人在继续向前。
他们举起藤牌,倚靠在云梯车四周,像贴在蚁后身边的蚂蚁一样,不知疲倦,不知恐惧,不在乎他们自己的死,更不在乎同伴的死。
女兵在射光弩匣里的箭后,立刻就低头开始装填,而冀州人察觉到她们的弩·矢射尽后,也立刻开始弓着身子,小跑起来。
“火把!火把!”刚刚爬上城墙的臧霸大声喊道,“油烧起来没有!”
“烧起来了!但还没滚啊!”
“蠢货!蠢货!”臧霸粗鲁地骂道,“等你烧饭,一家子的人都要饿死!”
“将军!民夫实是疲惫——”
那个大汉上去就是一脚,将面前回报的小军官踹了一个跟头,“将值过夜的也都喊起来!手脚再不利落点!死的就是咱们的儿郎!”
小军官连滚带爬地跑了,没跑出几步远,一颗石头猛地飞了过来,“砰!”地一声!血花四溅!
臧霸擦了擦脸上的血,眼睛已经望向四周,须臾间便拦下了另一个正拿着刀盾跑过去的士兵,“你!下去给我传令去!”
当云梯车靠近后,女兵们很快就后撤了,城墙变成战场后,臧霸的泰山军顶了上去,先是用滚油泼上去,然后点火来烧。云梯车正面用兽皮裹住,一股烤肉的香气立刻就窜了起来,其中有兽皮的气味,也有那些浑身是火,嚎叫着从云梯上摔下去的冀州人散发出的气味。
但更多的士兵还是源源不断从下方爬上云梯车,有人负责灭火,有人则将兽皮后面的木板拉开,搭在城墙上。
第一个冲出去的士兵被长·矛捅穿了肚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但第四个趁着长·矛兵没有迅速丢弃长矛,拔·出环首刀的一个小小失误,立刻跳到了城墙上。
然后越来越多的冀州军攀上了城墙。当一伍的士兵上了城墙后,他们立刻开始结阵,相互配合,并且为身后的云梯车不断冲刷出新的空间和道路。
城墙上到处都是缺口,到处都是冀州人,到处都是烈火。
于是很快就没什么人看出这座城是用黄土堆砌起来的了,它似乎每一寸都被涂上了鲜血与烈火经过后的漆黑。
在中军的层层护卫下,荀谌仰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直到城门忽然打开,打着“张”字旗的一票兵马突然拎着火把冲了出来。
这位年轻的主将突然眉头紧皱。
“那莫不是张孟卓的兵马?”身边有参军在窃窃私语。
“他出来做什么?”
“有其兄必有其弟,必是来烧咱们的云梯车的!”
周围立刻起了一片欢笑声。
荀谌的眉头忽然又舒展开了。
“这批云梯车是许子远督建,”他微笑着说道,“岂是那么容易毁了去的?”
张超的兵马打了云梯车下的士兵一个措手不及,有人将火把丢了过去,又有人丢出去了一捆捆的干柴。
然后他们就被冀州军围住了。
观战的幕僚立刻发出了嘲笑声。
那些火把与柴草堆在云梯车下有什么用?
这些车子所用木料都是极讲究的,易燃中空的木头断不能选,因此想烧起来总需要时间。
但云梯车附近还有数不清的士兵,那些士兵难道是傻子,看着它烧吗?
“兄长是个蠢的!弟弟竟也这般!”
“听说这几架云梯车用料千万哪!”
“许子远将军筹谋在胸,岂能料不到张超小儿的鬼蜮伎俩?”
“便任他烧,待他将这几架云梯车烧尽了,咱们的儿郎们早将范城攻破了!”
“今日将军便可为明公复得范城——”
他们其实说得不错。
荀谌想,冀州军的确已经占领了那段城墙,越来越多的士兵用长梯亦可登城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他们就谬之千里了。
这些叽叽呱呱的声音在身边响来响去,荀谌既不欢喜,也不气恼,只将目光似笑非笑地望向前方。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
“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