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不怕艰辛,排除万难地在炭盆里翻找烤薯的同时,袁绍的确在同田丰郭图商量这件事。
他有十万精兵,以及万余铁骑,他的兵马自渡河以来还没经历过一场大战,养精蓄锐,称得上“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而刘备已经久战劳苦,在襄城与阿瞒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几乎流干了血。
一想到阿瞒,袁绍心里莫名地难过了一下。
他这些时日里,经常有心悸之症,召过医官,也请过方士,但都没什么用。
他因此必须将心爱的三郎留在河北,并在大郎三番五次写信请求回来时狠下心拒绝。
田丰沮授都劝过他,认为废长立幼是取祸之道,但袁绍不置可否——他只要看一看三郎的面庞,就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必须忍气吞声,为了一个好名声而日复一日地服丧。他穿着粗麻的衣服,睡在粗糙的草席上,每天喝冰冷的水,吃粗劣的食物,不染一丝荤腥。于是时人皆感动于他的纯孝,他的名声也渐渐响亮起来。
三郎将来是不需要过这样的日子的,袁绍想,他可以在粗麻衣服下面偷偷加两层丝衣,这样不会磨破皮肤;可以睡在填充了棉絮的厚实草席上,并且将屋子烧得暖融融的;他还可以下令让厨子为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高明的厨子可以将鸡汤熬得清澈如水,但喝起来又鲜美异常。
他身边只会有一群忠诚于他的臣属,不会有人胆敢臧否这位冀州之主,以三郎的能耐,一定能守住这份基业——
“三公子动静有威仪,将来必为雄主,受众臣爱戴,”许攸那时曾经随着他的心意夸过,但夸过后又轻轻地叹一口气,“只是……”
“子远所忧何事?”
“只是曹孟德有雄心壮志,”许攸说道,“恐终不为人下。”
这样一位叔父,怎么能留给三公子?
袁绍就是因为这个,才下定决心将曹操赶去陇右的。
他甚至狠下心,连一个六百石以上的高官之印都不曾予他的至交好友!
现在他安坐在鄄城,混沌又模糊地想着他们年少时的那些事,想着想着就深深地叹息了。
郭图已经察觉到主君的心不在焉,但田丰还在慷慨陈词。
关于进攻方向,田丰的观点很明确,趁着现在刘备还没有整修完毕,兵进下邳。
这一招是一举多得的,首先天子在下邳,朝廷就在下邳,天子遇险,你救是不救呢?如果你不救,那你可一点脸都不要了!
其次徐州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大量士族依附过去,其中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袁绍这里攒了一柜子的投诚信,其中甚至还有下邳陈氏的!要知道陈氏可是刘备最为倚重的世家之一!连陆廉见陈珪都要行弟子礼!如果冀州军去了,这些士族纷纷倒戈卸甲,以礼来降,这对于刘备的军心是什么样的打击?
最后,若能拿住下邳,便可将青州与徐州一分为二,现下陆廉率军在西,青州空虚,不须多少兵力就能全据——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综上种种,大军冲过去,就能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这必须得安排上啊!
田丰一揖到底时,袁绍终于从恍惚中惊醒。
他的身体不安地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但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反正田丰就是在讲打下邳的重要性而已。
嗯,田元皓说,应该打下邳,袁绍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后,又看向了郭图。
郭图那张圆圆的脸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很憨厚舒服,现在他认认真真冥思苦想的样子也很让袁绍感到舒服——这是个好人,也不乏一些好主意,就是为人太憨厚了,不懂人心险恶,不能将军队交托给他啊。
他是看不到那只从远处飞进厅堂的大鹏鸟的,他只听到郭图用处理过的,非常小心谨慎的声音开口:
“别驾所言甚是,不过……”
田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公则先生,有话直说就是!”
后者看起来很犹豫,半晌才开口,“曹孟德也曾围过下邳……”
“此言谬矣!”田丰立刻打断了他,“莫说曹操兵甲皆不及主公,他攻下邳,徐州士庶皆齐心抗敌!这样的人望也配与主公相提并论吗?!”
袁绍心情一下就变得特别好,几乎是含笑地将目光转向田丰。
今天表现失常了,郭图心里这么暗暗地骂一句。
但他可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尽管他偶尔会故意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
“我只是怕……”
“怕个什么?”
“兖州民心未附,刘备陆廉若无人牵制,得了这一州的粮草……”郭图低眉顺眼,忽然像是很懊悔的样子,“唉,唉,是我不及别驾高明,陆廉既未尝一败,咱们避她一头,轻取下邳,自然是好的。”
“郭公则!”田丰恼了,“你暗指些什么,是当我听不出来吗!”
“在下只是忧心主公罢了……若往下邳去,首取小沛遇阻,当如何?此去七百余里,粮草若有不济,当如何?青州若有援军前来,别驾又当如何?”
主公脸上的笑容又僵了。
他盯着下面的两个人,似乎在思量,似乎在发呆,似乎也在懊恼,懊恼于为什么自己任意挑出两个谋士,都能在任何问题上出现两种意见。
“公则先生,若你统兵,该往何处?”
郭图的眼睛转了一下。
“主公兵马如此雄壮,何必拘于一城?”他很乖巧地说道,“令一偏军南下攻打下邳,刘备必来驰援,咱们于路上侯他便是!”
两边又争执了一会儿,最后袁绍拍了板,做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决定:
让袁谭领两万兵马去攻下邳,他自领主力屯兵睢阳,与刘备决战。
田丰还是有些不满的。
在他看来,攻破一座刘备不在的城池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攻破下邳,不仅能得到天子,还能进一步放干刘备的血——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而陆廉的血是不那么好放的,她是黔首出身的卑贱之人,这种出身令世家瞧不起她,却也令贩夫走卒轻而易举愿意为她效死——于是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作战,青徐也好,兖豫也罢,总有人鬼鬼祟祟地跑去给她帮忙。
哪怕她在沼泽地里与鞠义战斗,也有赤膊赤脚的东西像鬼一样藏在泥塘里,等冀州军经过时,就伸出两只手,将他们拽下去!
……这简直像黄巾贼了!
……不,比黄巾贼还要可怕!因为黄巾贼也有势大之后劫掠乡里的事,但陆廉就是能带着她的军队忍饥挨饿,也不曾去劫掠平民!
与陆廉对阵不仅需要精兵强将,还必须将方圆数百里的百姓都掠进民夫营才行。
哪怕只要跑了一个,跑了一个稚童!或是牙齿都掉光的老妪!谁知道他们会对陆廉说些什么!
因而除了许攸的结硬寨打呆仗之外,田丰其实想不到更好的打败陆廉的方法。但他认为应当两者兼用,一方面打败她的主公,一方面继续向前推进战线,继续修寨。
直到将她冻死在这个冬天。
鄄城外面的军营一座连着一座,其中也有些村庄,照旧被栅栏围上,插了旗帜,慢慢飘起烟火。
那些房屋被简单地修缮了一下,比如说房顶被修补过,窗洞处加了帘子,门板甚至也抹平了漏洞,将它的保暖程度大大提升了。
住在里面的一般是队率或司马这一类军官,但也可能是功曹之类的文吏,其中有些出身世家,家里有贤惠的妇人带上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一盏造型古雅美丽的铜灯,比如一套可以用来煮茶喝茶的铜壶和漆具,比如各种驱虫防疫的香料,比如一只小小的香炉。
当他将席子铺好,加了油盐和姜片的热茶也倒进杯中之后,只要浅浅地喝一口,让自己的口鼻和精神都被这股氤氲热气所包裹住,就再也不用担心冬天的到来了。
有人扛着干草,从屋外走过,闻到了这股茶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拎起了皮鞭。
于是扛着干草的人赶紧加快脚步,不发一言。
——那是他的家呢。
那房子虽然低矮残破,可也能遮风避雨,他家祖孙几代都住在里面,妇人在里面生儿育女,婴儿在里面呱呱坠地,老人也在里面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连他家兴盛时养过的那头牛,到了冬天舍不得放在外面,也牵进屋睡觉呢!
因此他特别熟悉那间破屋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房顶霉坏的干草,墙壁上的裂缝,簌簌掉渣的窗洞,牲口肮脏的臭味,以及漏风的大门。
现在它变了,变得干净舒适了很多,里面甚至还会传出那种他想也想不到的气味。
啊呀,要是冬天住在那样的屋子里,绝对是不用担心冻死的!
这个民夫仿佛不知疲倦地忙碌在村庄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时,才终于回到他现在的居所处。
那仿佛是一个大坑,里面填满了许多的人,他们其中有些人是有窝棚的,有些人连窝棚也没有,就睡在露天的草席上,还有些人连最后一卷草席也没有,干完活后,只有寻一个角落,将自己蜷缩起来,像一条老狗一样躺在地上。
民夫很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草席,他的父母是已经不在了,孩子也死了三个,眼见着这一个最小的也养不活,可妇人还在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抱着什么可怜的希望。
妇人那一双呆滞的眼睛望向他时,他坐下来,深深地叹气了。
“早知如此,”他说,“我该听你的话,弃了这里,去投小陆将军的。”
“是呀,是呀,”他的兄弟又跟着唉声叹气了,“若是跟着她,咱们至少不必担心冻死的。”
他们就这样小声嘀咕,直到旁边有冀州人转过头看向他们,他们才警觉地闭上了嘴。
那些冀州民夫,那些南下来劫掠他们的恶贼,在夜色中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了。
“你们说的那个小陆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冀州人小声问道,“像咱们这样的草芥,她也能收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