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年轻俊秀的儿郎,儿郎就来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冀州士族对陆廉是很硬气也很冷淡的,因此来的都是兖州士人。
路不远,白马也好,濮阳也罢,其实都还在东郡境内,论大汉行政区域划分也仍算作兖州一部分,士人驾车从结冰的黄河上跑过来要不了多久。当然,白马大战刚刚结束,周围方圆百里还有许多没找到濮阳也没立刻冻死饿死的冀州兵,他们晕头转向,在冰天雪地的树林与荒原间门寻找村庄与人烟,而后便毫不留情地吞噬掉它们,因而为防溃兵之故,士人来此也是需要健仆随行的。
有这么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白马城,不仅带来了在战乱时期尤其珍贵的年货,还带来了几个自己家的儿郎,跟腌好的鱼,熏好的鹅,以及劁过的猪一起展示给陆廉将军过目。
……她没忍住,伸鼻子挨个闻了闻,觉得前三个很不错。
腌好的鱼虽然很臭,但是臭味里带着一股鲜,用油煎过后是很适合下饭的;
熏好的鹅是咸香的,撕下来一块上笼屉蒸过,再筛一壶热酒过来,这也是极阔气的年夜饭;
劁过的猪不用说了,浑身上下都是宝,没有一处不合适的地方,有这么一头体面的年猪在,什么年过不得呢?
但是那两个儿郎杵在那里,与前三样年货做对比,这就很尴尬了。
他们俩看起来也是年轻俊秀,且带着一股汉朝士人特有的英气,就是那种既通诗书,又擅骑射的文武双全的模样。
甚至他们的这位长辈也这么暗戳戳地吹嘘了一下。
“我这两个侄子也曾在郡府里历练过,剿匪平贼都是做得的,只是那些不过皮毛之劳,谈何功业?到底还是想来将军麾下,纵为马前卒,亦可建立一番……”
陆悬鱼的目光又从那两个侄子的脸上向下转转。
两个侄子似乎是打听过她的喜好,因此穿得很朴素,只腰间门缀了个金镶玉的小玩意,明晃晃,金灿灿,绳子是干净崭新的,十分漂亮。
其中一个小郎君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很是坦率地将那件配饰解下来请她看。
“将至岁除,大母所赐,不敢辞也。”
这位小陆将军看看那个小挂饰,又看看他,若有所思。
过年时送晚辈配饰算不上风俗,因为底层人民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流传不广,但士族确实有这样的习惯。
世家的小郎君从及冠之后便开始踏入成年人的世界,身上也要挂起一串儿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才像样。据说是从秦时传下来的这种奇葩风俗,腰间门要挂配饰,而且还不是只挂一个,要珩、璜、琚、瑀叮叮当当挂上一串儿,谓之杂佩。
因此这些东西就经常是逢年过节送一块,长辈高兴再送一块,从小攒到大也就攒了一匣子,自然也就能穿起杂佩了。
山阳李家这两个小郎君腰间门带着这东西,忽然就让陆悬鱼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最近营中挺忙,功曹要计算功劳,赏功罚过,士兵们要打扫自己的临时住处,要采买年货,还要准备好写家信——信不能提前写,因为这东西是准备和代表自己那份赏赐的竹筹一起带回家的,要是提前在信里吹牛皮过了,到时候一算军功发现其实没那么多,丢的脸找谁补呢?
将军发话了,一定要在岁除前发钱,大家的心一下子有了底,于是有的人很兴奋,有的人很紧张,但总归还是都挺期待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一个营一个营地念军功,先念做了什么事,夺了什么旗,开了什么门,斩了或是俘了什么军官,杀了多少人,然后再宣布升个武功爵,有的从小兵升到造士,还有的从造士升到良士;
接下来是升营内的职务,伍长升什长,什长升队率,再继续往上升就脱离了小军官的范畴,那竹筹可就带不回家了,必须花钱请同伙的兄弟们吃一顿,不然背后非被人戳脊梁骨;
最后也是最令人激动的自然是赏赐,赏多少钱,多少米,多少布——虽说小陆将军仁义,主公又有大志向,但小兵们不懂那些王侯将相,跟着将军出生入死自然还是为了养家糊口——大家伸脖子竖耳朵地听,就怕听到别人比自己多,更怕听到自己比别人的都要少,从此在军中抬不起头来。
但是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
不仅他们这次大战得到的钱帛较之以往更多些,每个士兵从功曹的屋子里走出来时,都会脸上带点迷惑地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儿。
它不一定是个什么东西,有可能是一块玉,雕成什么猛兽的形状,小小的,可以握在手里;有可能是一只金蝉,很适合放在帽子上;还可能是一颗珍珠,有细细的丝线从中穿过。
这些东西都是亮晶晶的,算是标准的战利品,但将军从来不发这个。
她是个律己甚严,朴素得不见什么珠宝金银在身上的武人,每次缴获这些东西,她也不会发给士兵们,而是将它们折价变成钱帛等硬通货之后再发下去。
但现在不仅发了,而且发给士兵们的东西还不像纯纯拿来花用的,这就让人有点不解了。
“……这是个啥?”
“这个,”陆悬鱼说道,“这是给他们挂着的。”
太史慈微微眯起眼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看张辽,似乎在确定自己没听错。
司马懿皱起眉头,很不高兴。
“恕在下直言,将军这是在胡来啊。”
“过年了,”她摊开两只手,“过年了,给他们发点小玩意儿带在身上,怎么了?”
实用主义者张辽也产生了疑问,“兵卒行军时如何带得那些东西?”
“行军时不带,平时带,”她说,“也可以送回家去,让自己的妻子或者孩子带。”
“他们的家眷也须日日下地劳作,”司马懿还是在追问,“如何带得这东西?”
“他们也不是每天都要劳作,他们也可以出门探亲访友,穿一件新衣服,戴一两件配饰,”陆悬鱼还是很坚持,“这也没什么啊。”
司马懿两只眼睛鼓鼓的,鼻子嘴巴腮帮也鼓鼓的,似乎很想疯狂跳脸,至少是要喷得她不敢开口,看他的模样,他是已经有绝对的理由可以喷到她不能开口的。
只不过因为她是君,他是臣,那张气愤脸最后还是只能憋回去,变成一张“你看我表情就知道我想说什么”的脸。
“他们很喜欢这些东西,”她又说,“在打车辙洼时,他们就曾经偷偷带过。”
“他们只是喜欢那些财物,又不是当真要将它们配在身上,”太史慈笑道,“不过,这样的大胜,多发些犒赏亦是应当。”
“不是犒赏,”她坚持说道,“就是过年了,也给他们发个东西,可以带在身上。”
司马懿把嘴闭得牢牢的,张辽看看太史慈,又看看司马懿,最后转回头来。
“黔首若如此行事,”他说,“将犯僭越之诛。”
“就僭越。”她说。
三个人全部变成了恍然大悟脸。
“是在下多虑,”司马懿说道,“天下士人闻将军之名久矣。”
虽然没说话,但后面的话用眼神就可以补全了:
知道你这人就爱干这事,他们肯定得习惯,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山阳李氏的两个儿郎进了陆廉的军营后,并未如冀州士人最恶意的猜测那般,被小陆将军洗剥干净,丝被裹上,送进中军帐中,而是被送去太史慈麾下,不得不从小军官开始做起。他们的叔父舒了一口气。
……他们要脸,佞幸自然是不乐意当的,但没被陆廉看重,多少还是有点怅然。
不过除了看顾侄子几日之外,这位士人在白马城的这几天里还花了点钱,特别打听了一下县府里关着的那些俘虏。
大多数是淳于琼的人,小部分也有曹操的人,其中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俘虏,刚开始被陆廉俘虏时是哭都不敢哭的,后来敢哭了,哭了好几天,再后来不哭了,开始翻青州辎重车带来的一些新书看,并指指点点,发表了一些幼稚但自信的观点。
据说小陆将军发现自己的书被这娃子涂涂抹抹了之后大发雷霆,罚他晡食没有肉吃,于是俘虏又哭了一场。
这些消息被士人探听到之后,写在一封密信里,快马加鞭地送出城去。
马蹄踩着冰雪,将冻毙于路边的溃兵与流民抛在脑后,带着新鲜的鼻息冲进了白马北方只有五十余里的黎阳城。
这座城池显然已经受到了白马大败的影响,守军戒备森严,往来者无不小心肃然,因而这名信使也是经受了重重检查之后,才终于将密信送到了收信人的手上。
这个人看过信之后,将信放在一边,想想又拿起来抖了抖,示意身旁的仆役过来。
“送去给夫人看,她这下总不必哭了吧?”曹操想想,又自嘲了一句,“早知落在陆廉手里,我该拿个年长几岁的侄子换了五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