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城在宴饮,十数里外的冀州军大营也要宴饮。
主公坐在上首处,穿了一件墨色绣金线的锦袍,与腰间玉带相配,火光映照下,却不令人感到富贵逼人,专衬得袁绍精神抖擞,威严凝重。
他的气色很好,一点也看不出前日被人抬下去的狼狈,一部分人放心了。
他的情绪也很好,并未对前一日的损失放在心上,另一部分人也放心了。
河北家大业大,有数百万生民,莫说现在与陆廉相比,兵马也不落下风,就算当真损失惨重,又怎么样呢?苦一苦河北百姓,照样能再拉一支大军出来!
只有主公,只有主公是最重要的!
这一仗刘备陆廉是只有胜,没有败的,毕竟打的是他们最后一支生力军,交战的地区也是他们的土地,但对河北世家来说,就算输了这一仗也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只要袁公还在,河北四州就依旧有这位主心骨,不会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他们因此看向袁绍的目光格外诚恳,格外殷勤,但灯火摇曳,他们毕竟还是没注意到这位主君脸上所擦的细粉。
……袁绍平素是不会用这个的,也不会带这个。但有人带了,被袁绍身边的人寻到,悄悄拿过来不说,甚至还进行了一番悉心调制。
光是细粉是不成的,里面还要加胭脂,要将粉调得匀净自然,让人一见只觉面色红润,不疑有他才好。
他们在灯火下望向主公,甚至还会赞叹几句。
——不愧是袁公,风姿这样出众啊。
——袁公自己便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要不怎么会那样疼爱三公子呢?只有三公子肖似他啊。
上首处的主公似乎没听到这些赞叹的声音,而是轻轻地咳嗽一声,表示今日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先罚过。
辛评立刻从席间出来了,毕恭毕敬地躬身听罚。
辛仲治有什么“过”呢?
……那当然是他那日在土台上对主公无礼,延误战机,当罚!
“若非尔阻拦,”袁绍声如雷霆,“我必斩张辽!岂有此败?!”
一旁立刻有人发声,“主公,辛评延误战机,致使前军失利,论罪当斩!”
那人看起来气愤已极,目眦尽裂,甚至还狠狠地用手锤在席子上,连自己的酒盏都被这阵震动震得跳了跳。
辛评立刻跪倒,将帽冠摘下。
但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又有人开口了。
“不过,辛仲治毕竟是忠心一片,情急之下,方有此昏乱不智之举,主公宽仁,可否网开一二?”
席间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有人劝主公杀辛评,有人劝主公留辛评。
他们当中有人以头抢地为辛评作保,就有人以头抢地让主公杀辛评。
但其实,他们每个人都知道那一天的真相。
荀谌冷漠地拿起酒器,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主公的神情。
“此事,我已有决断。”
袁绍将手中的酒盏放下,下巴微微扬起,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下面立刻就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包括那些以头抢地的。
“仲治虽忠心为我,却触犯军规,只是现有朝廷蒙难,大逆未除,”主公严肃地说道,“且先寄下,待得胜之时,再作处置。”
那些之前叫嚷的,不管是欲其生还是欲其死的,都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了席中。
只有辛评眼圈红了,哽咽着向主公行了礼,又被主公示意左右扶起,温言安慰了几句。
牵招看在眼里,心里有点嘀咕。
非常流畅,也符合他之前听说的……主公帐中的风格。
但还是有些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说不清楚,就只是觉得不对劲。
好像这些人不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知道这件事的结果。
但这就奇怪了,辛评杀还是不杀完全是主公一个人说了算的,怎么会有人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呢?
……若是早就知道主公不想杀辛评,何必还来这么一出?
他皱眉打量起那些人,目光并不躲闪。
那些人回到座位上,有的相互交谈,有的正襟危坐,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牵招还是觉得很奇怪,他总觉得他们在悄悄地打量他。
……是他想多了吧。
“既罚了过,自然还要赏功。”主公的声音忽然在上首处响起。
就在牵招觉得他想多了的那一瞬间,明明主公没有提起他的名字,一双双眼睛忽然都望向了他。
“子经攻城有功,”随着目光转过来,他的名字也被主公喊了出来,“当赏!”
牵招愣了。
在回营之后,牵招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的。
他是在撤军的路上收到传令官的命令的,这严格来说违背了军法。
与后世许多传奇演绎作品不同,名将们对自己军队的统治力是越大越好的,最好将士们全是提线木偶,进退听令,如臂使指。
你想退,你应该派人赶紧回去问一句情况是不是有变,而不是自己判断,一听敌军有援,立刻风紧扯呼,撒丫子从那么远的柘城一路狂奔回冀州军大营。
但在估算了自己所率攻城兵马的伤亡情况,又与前军伤亡做了一个粗略比较后,牵招对这件事还是看得很乐观的。
……他这可是攻城部队,伤亡尚不及前军,够顶罪了吧!
他已经想好了辩解词,他所领的是分兵,脱离主战场,并且极其容易被包围。既见陆廉分兵来援柘城,他就知道中军相峙后,主公一定是退兵了,陆廉才有余力赶来支援柘城。
他甚至已经写好了一份情况说明文书,专等着军法官掀帐篷进来,一板脸给他带走。
众目睽睽,这位性情刚直的军官自席间而出,从怀中掏出了那份替自己说明情况,请求宽恕的文书递了上去。
“子经!子经!”主公大声嚷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至诚君子!不错!你未闻金钲便退,确实是犯了军规,但你先下柘城,已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纵如此,也不过功过相抵,”牵招依旧退却,“实不知有何可赏。”
上首处的主君威严而神秘地冲他微笑了一下。
“开弓向故交,子经何其狠心也!”
牵招忽然愣住了。
“自今日起,牵招将军都督前军,并领中军帐议事之职!”
有嫉妒的目光扫过来了,没等牵招反应过来,又飘开了。
他忽然明白了袁绍是为什么而赏他,但仍然不曾理解他所看见的那一幕有什么玄机。
牵招有许多事需要操心,唯独不需要操心溃败的前军数量。
因为袁绍自然会抽调中军向前,他的军阵那样厚重,风卷起军旗时,仍有遮天蔽日的威仪。
他的军队似乎是无穷无尽的。
你要如何打败一支无穷无尽的军队?
而柘城大营相较之下就惨兮兮的。
到处都是烧焦的栅栏、拒马、帐篷、尸体,民夫和士兵都不能休息,一点一点清理,一具一具向外抬……早春将至,再不清理干净就要起大疫了。
卖给士兵们洗澡水的流民不见了,城门口支起一个摊子卖肉饼的小贩也不见了。
他们曾经依靠着这架战争机器,卑微而小心地活着,现在他们不得不汇入其中,或成为它的一部分,在不起眼的地方出工出力,或被它碾碎,抛洒在即将复苏的大地上。
在这麻木的河流里,人人都在低头做工,哪怕她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也溅不起一朵浪花。
但忽然有人将肩膀上扛着的一根焦黑木头放下,望向了她。
那是个被整编入营不久的流民,衣衫褴褛,无论面目还是双手都染上了焦糊的颜色,因此她一时没有看到他脸上还带了一条刀疤。
但她察觉到了那个人想对她说话,因此她下马,向他走了过去。
泥水在她的靴子上迸开。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小人杀了五个冀州人,”刀疤脸没头没脑地说道,“他们只给小人一个队率的位置。”
身后有亲兵叱责了一句,“无礼!”
她点点头,“按照军功,你该是这个位置。”
“小人想当一个校尉。”他说道。
“如果你那营只有你一队的话,”她笑道,“你便自称校尉,也不是什么大罪。”
刀疤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大将军缺兵吗?”
这场战争是不是已经将兖豫青徐所有的战争潜力都用尽了?
她不能再征发更多的兵,更多的民夫,也无法再得到更多的粮草了。
田野间到处都是年迈的老人,年幼的孩童。
至于妇人,她们要耕作,要织布,要拿起简陋的武器站在村口,连宵达旦,警惕地注视着每个可能侵扰村庄的陌生身影。
所以刀疤脸想当校尉,哪里有一个营给他来管呢?
刀疤脸并不气馁,而是迅速趴在泥泞中叩首,“大将军,小人若能唤来一营的兵,大将军愿封小人一个校尉吗?”
她有点迷惑,唤来?怎么唤?他一个青州口音的流民……
……青州口音的流民。
陆悬鱼忽然愣住了,“你是青州兵。”
“小人是青州兵。”
“我又不曾优待你们,你们为何还要来为我作战?”
刀疤脸很自然地将头抬起来了,“大将军不必着意优待。”
“为何?”
“小人是黄巾出身,小人已经知道大汉是什么样,也差不多猜到袁公治下的新朝又是什么样,”他坦然地说道,“小人想看看,刘公与大将军治下的这片天下,是不是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