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一天比一天近了,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了。
她领着大部队,缓缓向下邳进发。
但也有人背道而驰,比如说子龙将军,他领了百余骑,加上不到三千的兵卒,领着降卒南下去荆州了。
据说荆州刘表最开始的反应不是很客气,也不是很热情。
当子龙将军还没到宛城时,刘表派来的使者还有点恼怒,指责子龙将军是得了陆廉的命令,跑来“强索粮草”。
刘表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不仅派去了一个和赵云扯皮打外交辞令的使者,还特地让使者找机会在军营附近溜达溜达,看看那些降卒的战斗力如何,赵云自己带的兵力多寡。
当然,他是不能当真一毛不拔的,那些被黄承彦说是“正在途中”的粮草被先送过来一些,不多,只有几千石。
大概这位荆州之主是真的想付一点粮草就把这群降卒打发了的,奈何广陵这边有人闻询就跑过来了,压根没给他机会。
……广陵过来的人是张郃,高览负责守家。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据张郃自己说,他听说袁公和主公决战,那他心里是很不安,很纠结,很痛苦的啊!袁公是他旧主不提,那些河北儿郎也都如他的乡邻一般!袁公被小人所误,兴不义之兵来攻主公,败是一定的,可是两边死去的士兵何辜呀!他想起来就要掉眼泪呀!
尤其是听说辞玉将军大破袁公,俘获数万兵士后,更是担心不已,主公是仁慈之主!辞玉将军也有仁德之名!可是这么多张嘴怎么喂饱,这是个没办法解决的问题呀!
今日这数万河北儿郎竟然被子龙将军妥帖地带来了荆州!他一听到消息,鞋也来不及穿,发冠也来不及戴,上马就赶过来啦!
这些儿郎们还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他的眼泪啊,再也止不住啦!
张郃哽咽着说到这里,胸膛拍得震天的响!刘景升若是言而无信,扣下咱们的粮草不发,咱这个耿直人,一定要到他城下去问一问!问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哪!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看到张郃慷慨陈词的一幕,大概会目瞪狗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相当违和的“抓马”能形容她内心感受。
张郃的慷慨陈词当然是有水分的,但是热情没有水分。
他因为出身冀州的缘故,不能参与对袁绍的战争,江东这边又安静如鸡,他领了万余冀州兵,就很寂寞。
随波逐流的升职他是肯定能轮上的,好歹他也算刘备麾下的人,这一波投降虽然迫不得已,但也算押对了,但他不止这一点野心啊,他也想露露脸啊!
他可以不带兵去逼刘表,他自己去成不成!他不入城,他就站在城门口嚷嚷!
不管效果如何,反正他这一番表示后,子龙将军被感动了不说,消息传到营中,降卒们更是哭声一片……庆幸虽然背井离乡,竟又回到熟悉的将军庇护之下了,活命更有望了!
当然,刘表是不可能让张郃站在城门口痛斥他无臣节,无信义的,在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当做这群“宵小”刷声望的工具,并且可能被刘备所记恨后,刘表和他的智囊团们连夜开了一个小会。
当子龙将军带着降卒驻进宛城后,第二批粮草和满脸春风的使者一起到了。
他们都非常和气,甚至那位时任桂阳太守的使者还着意问了问子龙将军的个人情况,听说他妻子去世数年,立刻表示自己有一位寡嫂,容貌倾城……
这件事立刻由好几条渠道被传回军中,主公听闻后开心极了,还特地担心起子龙清素节约,不愿置产,有没有体面的聘礼给人家。
“听说子龙将军回绝了。”孙乾这么说,于是主公的脑袋耷拉下来,但简雍先生立刻
又接话了。
“此皆流言,未必属实,”简雍先生一本正经道,“主公也可以先替子龙将军备着,这次用不上,下次也能用得上。”
……于是主公又开心起来。
这支向着下邳而去的军队走得不快,有很多人觉得它走得太慢了。
但也有人觉得它走得太快了。
在柘城之战的战果渐渐散布开后,有无数人都在往这里跑,先跑过来的自然是那些世家,但其次也有商贾,那些商队又带来了因为战乱而散落在各地的流民。
他们渐渐汇聚成一支庞大而嘈杂的队伍,气势上甚至压过了她所带领的那些疲敝而困顿的老兵。
他们会隔着栅栏对士兵嘀嘀咕咕,就快要回家了,等回到家,对着父母高堂,你做儿子的哪舍得吃什么,喝什么呀!还不趁现在赶紧大吃大喝,我们这里有上好的炖狗肉,肥肥嫩嫩,咬一口舌头都恨不得一起咽下去呀!
等到士兵吃饱喝足,他们又会继续嘀嘀咕咕,等回到家,对着自家的媳妇,哪里还敢正眼去看别人家的小妇人?还不趁现在出来逛逛,嘿嘿嘿要是想做长久夫妻,聘礼也不多啊!你领回去,难道家中娘子还忍心将你们打出来吗?
……当然忍心啊!人家提心吊胆倚门而望一年整,白日里下田耕种,夜晚还要点灯熬油纺线织布替你做寒衣!敢再带回一个小妇人,给你三条狗腿一起打断扔锅里炖了!
况且那些奸商是看中你英雄气魄,一心想要结交你这个朋友吗?肯定不是啊!
都知道你打了胜仗,你得了银钱,人家只是想要在你回家之前给你口袋里最后一枚大钱掏走而已!
有军官用嘴劝,用脚劝,用军棍劝,也有士兵按耐不住,就好像打了这么久的仗还没把全身力气打熬干净,白日里行军,傍晚扎营时恨不得插了翅膀也要往外飞,于是整个营地都闹哄哄,热腾腾的。
一片闹哄中,大将军的帐篷就显得格外冷清。
当张辽进帐时,陆悬鱼似乎在对着一只匣子发呆。
她需要决断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军情军纪有太史慈替她处理,辎重粮草庶务有司马懿和诸葛亮,这俩年轻人有商有量,精力特别充沛,能做到白日行军时处理庶务,扎营时四处飞来飞去和各路世家拉关系,跟各地商贾讲讲价,甚至还有空进流民营指指点点,监督士兵不许欺压百姓,监督流民注意卫生等等。
她似乎闲下来了,当然如果她愿意,是闲不下来的。
有无数世家递了书信进来,请她赴宴,请她赏脸,大将军若是日理万机,那他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侄子,虽然年纪轻,但聪明伶俐有才华,大将军愿不愿意让他在军中当个小吏,为大将军效微薄之劳呀?
这些书信字迹都很工整,材质则不同,有些是丝帛,有些是白纸,有些熏了香,有些没熏,这些写信的主人也在揣摩她的好恶,她喜欢什么样的香料?檀香、龙涎香、鸡舌香?都不行吗?花香如何?切了果子用果香熏一熏纸,她会喜欢吗?
那些书信丢掉是不礼貌的,于是她找了个木匣子将它们装进去,短短数日,一匣子就快要装满了。
张辽走过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拨弄了一下匣子,她忽然惊醒过来,望向他。
“辞玉有心事?”
“我……”她有些迟疑,“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几日行军,比往日更慢。”
于是她不吭声了。
“天子数度下诏,”他轻声说,“催你快些回去。”
“回去?”
“回去领封。”
她又想了一会儿。
“我不敢回去。”
这两个字不像会从她口中说出的,至少天下人都觉得,陆廉是没有什么
不敢面对的事的。
有许多神异之言渐渐自她而起。
似乎她既不是男,也不是女,她没有来处,没有归处,她没有畏惧,没有仿徨。
就像世祖留在史书里的那些传说一样,汉室倾颓,生民罹难,她自然就出现了,劈开长夜,重见天光。
所以这样一柄人型的神剑,怎么会有“不敢”之事呢?
“我不敢回去。”她说。
她回到下邳时会是什么场面呢?无数的百姓涌到路两边,摩肩接踵地来看她。
他们会向她欢呼喝彩,会大声称颂她的英名,他们会说,看啊,小陆将军又赢啦!小陆将军又封侯啦!这一次,朝廷要封她一个县侯!啧啧啧,小陆将军府前若是立起阀阅,光她一人就能将两根柱子写满呀!
她骑着马,带着她活下来的士兵,走在用荣光、赞美、史诗铺就的大道上。
——走在数万士兵用尸骨铺就的大道上。
“我带走了很多人,”她说,“他们都没回来,而我回来了。”
她还记得柘城战场那方圆几十里的气味和触感。
“我告诉我自己,我给更多人带来和平了呀,我给那些活着的人带来和平了呀!袁绍胆气已丧,他纵活着,也断不敢再来进犯——我凭什么这么说?”
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死去的人永远享受不到生者世界的阳光。
她凭什么踩着他们的尸骨走到大道的尽头,去坦然面对那些欢呼?
“问心有愧?”张辽说。
“我如何能无愧于心?”
“那就心怀愧惭地回去。”他说。
即使愧疚,也要回去。
去看那些欢呼者的眼睛,也去看那些流泪者的眼睛。
那是轻飘飘的愧疚,因为愧疚永远不能令时间回转,令死人复生。
但那也是必须承担起来的东西啊。
她怔了很久,终于轻轻地点头。
“咱们明日便回下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