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节团带着纷纷洒洒的粗麻纤维,进入了下邳城。
这个场景就特别壮观,特别熟悉,说得不恭敬一点,还以为是下邳行宫中这位天子没活到东汉皇帝的平均寿命,某些雒阳人民隔三差五司空见惯的活动又复刻了呢。
不过没到一日,下邳人民就放心了。
这些西凉士兵虽然披麻戴孝,但谁也不是真心为可怜的正使哭丧,当军官带着他们离开城郊的军营时,人人都不忘记怀里揣着一把钱,人人都不忘记把粗麻布脱下来卷一卷,扔进铺盖卷深处。
酒坊客舍喜笑颜开,市廛的商贾也大赚了一笔,他们一边欢欣鼓舞地数着钱,一边偷偷鄙夷这群西凉土狗——就是西凉土狗!这么便宜的浊酒都没喝过!这么家常的炙羊肉都没吃过!这么朴素的丝帛都没见过!真没见识!算了!看你投缘,这匹素帛只要一千五百钱!
老实的土狗耷拉下耳朵,一脸可怜的模样。
不老实的土狗虽然也假装耷拉下耳朵,眼睛里就迸出了凶光。
——他们瞧不起咱们呢!要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
——可这是天子脚下!
——天子怎么了!天子当初不也是在咱们西凉将军手里讨生活?
——可天子是被刘备陆廉护着的!你不怕天子,也不怕陆廉吗?
提起这个名字,他们的耳朵就真耷拉下来了。
她好像没有变呢!他们偷偷地说。
初平三年的长安之乱,那个一人一剑守长安的剑客,不就是她?
……似乎是她,但她那时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剑客模样,怎么现在还大差不差?
……最关键的是,要真是她的话,孟起将军哪来那么大的脸当她的阿兄啊。
“阿姊。”
陆悬鱼一口水就喷出来了。
马超坐在下首处,腰杆倍儿直,低眉敛目,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除了那个高得特别有存在感的鼻梁之外,就只能看到黑漆漆的眉毛。
司马懿撇撇嘴,但不吭声。
诸葛亮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汤。
隔着帘子,能看到院中有人在拿长杆打蝉。
她仔细看看,发现除了几个小的之外,还有一个大的。
再仔细看看。
……哦,是张辽。
“那个,”她坐得也很端正,但还是抽空用脚抠抠席子,“咱俩其实非亲非故的……”
马超还是低眉敛目,硬是没好意思把那声“兄”给坐实了。
“我与乐陵侯,一见如故,故而以阿姊相称。”他说。
长杆忽然打在帘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失手了!”阿草嚷嚷。
“下次就不会失手了。”张辽的淡定声音传了过来。
诸葛亮捧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
司马懿左右看看,开口道,“孟起将军这两日在下邳所见如何?”
……话题被非常生硬地转了一个弯,好在马超不在乎。
“这里很好,很繁华。”他说,“我给将士们发了不少犒赏,让他们可以多采买些东西带回去给父母妻儿。”
“孟起将军体恤士兵,真是少年将才。”司马懿还是笑眯眯地。
“非我体恤士兵,”马超说,“实在是下邳城有平原公,有阿……”
帘子外面打蝉的人好像将长杆递给了阿草,换了一柄也很长,但明显沉重许多的长杆状物体。
……陆悬鱼假装没看见那个长杆头上装着寒光凛冽的槊尖,但马超悬崖勒马,关键时刻想一想,又改口了,“有乐陵侯。”
“将军知天时,明地利,通人和,”司马懿还是笑眯眯地,“少年将才。”
马超把那张小脸抬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
“先生过奖了。”
诸葛亮那口茶汤含在嘴里半天怎么也咽不下去似的,突然拿了一块细布捂嘴。
……她还是假装啥也没看见。
除了宫廷赐宴,公卿们私人宴请外,马超自然是在城里转了几圈的。
他去酒坊喝酒,顺便问问菜价;去市廛看看牛羊毛色,顺便也看看往来商贾多不多;去各个店铺看看珍玩珠玉,也看看这里是不是天南海北哪里的珍品都有。
他甚至还会把西凉口音藏起来,换一身在市廛买到的二手衣服,装模作样和几个帮佣喝一下午的浊酒,再闲逛到夜里,看看有没有劫匪。
城里没有,那就看看城外。
乡村好不好客?农人生活质量怎么样?他们生孩子了?哎呦真是好大儿!让我来祝福他吧!祝福他将来和我一样孝顺!嘿嘿嘿顺便问一句,你们这半年年景怎么样啊?这些婴孩养得活吧?
他在城外也留到很晚,直到城里灯火渐起,城门将要关闭,才匆匆回到下邳城中。
没人会质疑他,首先他是西凉人嘛,西凉土狗总是想做啥做啥,特别随意的;其次他是年轻人,那年轻人肯定爱出去玩啊;最后他就是个小人物,他爸爸来还能让大家重视一下,他的话,公卿们就例行公事地招待啦!
“既见徐·州士庶安和,”司马懿笑眯眯地说道,“可知将军确实少年将才啊。”
【他复制粘贴了好多遍,】她偷偷吐槽,【他没话说了吗?】
黑刃没有吭声,似乎也在很慎重地观察他,过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快要跟着司马懿跳到下一个话题时,黑刃才开口:
【他不死心。】
【谁?】
【你那个便宜兄弟。】
【……说人话。】
【他不死心,】黑刃说,【但他知道大势已定了。】
马超来下邳是来做什么的?
护送皇甫嵩的衣冠来觐见天子?不错;替父亲剖明马氏一族的真心?也不错。
但他自己有更强烈也更明确的想法:
中原到底怎么样了?
仗打没打完?
刘备的地盘,秩序恢复了吗?
农人是继续在他们的土地上耕种,还是四处逃亡?
士兵是丰衣足食,士气高昂,还是困窘之至,落魄疲惫?
盗匪是噤如寒蝉,潜身缩首,还是烧杀抢掠,危害一方?
陆廉或许真的是天下无敌的名将,但她不能靠一人一剑来定鼎四方,她甚至也不能仅靠她的军队来完成这项伟大功绩。
于是他亲眼看到了这片正在快速恢复,变得郁郁葱葱的土地,看见了好客的乡邻,繁华的市廛,也听说了陆廉除了麾下几员勇将,她还有一个田豫作为股肱在经营青州。
马超不死心。
但他知道,大势已定了。
“阿姊。”他很是诚恳地,又喊了一声。
诸葛亮比他的话音落地更快,突然就起身掀帘下台阶跑出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么多年唤我阿姊的,只有一个人。”
唤她阿姊的人最近行踪有点鬼鬼祟祟——当然是在阿姊眼里。
因为阿姊是不拉关系,也不爱走动的。
她如果出门去谁家吃饭,那就是专心吃饭,比如说平原公今天得了一桶珍贵的鲈鱼,分她两条,她可能两条鱼都给同心,让同心安排着和孩子们一起吃,李二媳妇要是带着娃子过来蹭,那也一起吃啊!就是不能给李二!让他蹲门口闻闻味儿就行啦!
阿姊没吃到鱼怎么办呢?她当然有办法,那就是溜溜达达地跑去主公家蹭饭,不干别的,不聊什么军国大事,情商高时可能在门口小摊上买一包小麻花带过去,情商低时就带一个好胃口就过去了。
然后主公还真就心如止水地让她蹭,蹭过饭不说,临走再带一包蜜饯,走一路,吃一半,留一半给娃子们睡前吃,一人一颗。
……也不怕闹牙疼。
但陆白不是这样的人。
她和人交往时,目的性很明确,比如下邳这些公卿与她关系虽淡,可是他们的夫人她都很相熟。
这些夫人很喜欢这位明明有军功在身,说话又轻声细语的美人,她几乎代表了一个陌生世界,可又天然与她们相亲。
当她与她们从冷淡到相熟,再从相熟到亲密后,她逐渐可以慢慢左右她们的喜好与态度,也就织成了这张轻而密,且不引人注目的人际网。
有人在宽敞明亮的正室中喝茶,有人隔着门缝窃窃私语。
喝茶的是一位从属地返回下邳的太守,以及那个眼皮还没有完全消肿的谒者仆射皇甫郦。
“你来得倒巧,”太守夫人小声道,“我实不知这位客人有什么好看。”
“皇甫家世代英雄,”陆白笑嘻嘻地,“他推辞了旁人的请柬,独赴使君之约,可见使君在他心中,何等重要呀!”
这话取悦了太守夫人,但她仍然有些不满意,“这些人也是荒唐,不独我家这位,那人居于丧期之中,如何登得别人的门?”
陆白笑而不语,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地指了指门外。
过得片刻,这位同样出身凉州,父辈在朝中为将的主人家就问起了关中而今近况如何。
“马腾韩遂相互攻杀,关中久不闻鸡鸣矣!”
这句痛苦的感慨一出,皇甫郦的话匣子被打开了。
陆白侧过头,竖起了耳朵。
她出身西凉,有一位在西凉很有威名的大父,这不错。
但她那时还只是个小女孩,而现在离开西凉已经很久,她凭什么还能知道西凉的近况呢?
如果她做不到知己知彼,又如何在接下来朝廷的决策中,抢先一步呢?
有她阿姊那样的名将在,三五年内,河北便将有一场摧枯拉朽的战争,而后无论江东还是荆蜀,恐怕都再无斗志。
她阿姊想要的那个太平天下,就要到了。
到那时女兵们会去谋一个小吏的官职,她的位置说不定更高些,禄米六百石,再来一个优渥的职位。
……可那不够。
这位西凉美人对自己说,这远远不够。
关中这些西凉诸侯也许会送几个好大儿当人质过来,也许噙着眼泪,连自己都一起打包过来,可是他们一定会留下家中最勇猛,最狡猾的那个,继续抓着自己的领地不放手。
孙权会断尾求生,那是因为孙权还很年轻,没有那样凶残的决心。
可西凉人不同!他们自己窝里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啃食得不剩一点残渣的骨头,也断不容别人来觊觎!
哪怕那是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西凉人也不许别人来染指!
但这岂不是正好?
他们若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这场战争就要提前结束了。
到时封侯之位自然给了他们,可她怎么办?
他们都是西凉人,与她出生在同一个地方,甚至身上也有着同样的汉羌混血。
可她自从被大父送进宫,学了许多礼仪开始,她就不再将自己看作一个西凉人了。
——尽管他们有着同样凶残的手段和坚定的意志。
那位叫盖顺的太守还在问,皇甫郦还在答。
陆白继续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