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战后休整,以及筹备对冀州防务的一些琐事,大将军暂时留在下邳。
她在下邳,她的家眷也就跟着过来了。她的家眷不多,其中陆白也是会带兵四处换防的,而同心带着孩子去哪里都好,反正哪里都有先生教他们。
羊四娘就略微麻烦一点,她的夫君是个小吏,在剧城谋了一个小小的职位,每日都要上班打卡。
但问题不大,陆廉到了下邳之后,一纸调令就跟着来了,让那位柳四带着妻儿跑到下邳出了个差,至于什么时候回去,看情况。
这种调令并不能说是完全合理的,剧城有许多官吏,北海郡则更多,而放眼青州,官员数量则数以千计,为什么偏偏会调来这位和大将军有亲的柳四呢?
但这也并非大将军以权谋私,因为这种事是完全不会进入她的思绪范围。
她在想些或者忙些别的什么东西时,已经有人悄悄将这些事办妥了。
最终目的一定是讨好她,但不一定需要让她知道,只要她身边的人能感受到,这种努力有朝一日就会获得回报。
……但李二不在这个“身边”的范围内。
他当然是会出现在大将军身边的,但是不管他说啥,大将军的反应都很冷淡。
只有他自己毫无察觉,或者他察觉到了,但不以为意。
李二其实是很在意的,他心里有一个上进的美梦,就像他媳妇撺掇他的那样,只要跟着主君,将来主君高升,他不是也有一席之地吗?
主君是贵人,他就当一个家令;主君封侯,他在后面排队;主君从亭侯升为乡侯,从乡侯升为县侯,那他怎么也该跟着进一步,从家令进步到一个亭侯候选人吧?
事实就是他跟着陆悬鱼十几年了,但他还在原地踏步。
小先生喜欢拎走他干点活,干完活再给他放回来,钱是不会少了的,但一个斗食小吏的正式编制都不会给他。理由很简单,李二不识字。
只要识字,小先生保证说,就给他安排一个正式编制。
李二原本信心满满,奈何白天干完活,晚上回到家中,喝了一碗温好的热酒,就把刻苦学习的事给忘了。
他向小先生保证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陆白的健妇营里还有许多不识字的女兵,后来那些女兵一个个也都会写点浅显的文章了,但李二还是只认得那么稀稀落落几个字。某次被媳妇听说了,给李二痛打了一顿。
打过之后,这个精明又狡猾的家伙还是没有掌握识文断字这项技能,也就始终不能在诸葛亮或是陆廉身边更进一步。
但他媳妇渐渐也就看开了。
这种看开的契机很微妙,说不好是某一天突然想通了,还是在一段漫长的时光里逐渐和解,但同心问过她,那个绣花手艺非常好的妇人脸色迷茫地想一想,最后这么回答的:
“原是有些野心的,就算他一个男人没有野心,我为他生儿育女,我还想要他给孩子们挣些东西回来呢!
“只不过后来见这个家里,一年倒有十一个月是凑不齐人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才,我难道不知吗?就他那样极蠢,极没能耐的人,他就只能在城里城外跑个腿,帮点工,那些真刀真枪的事,他是一点也做不得的。
“他自己都知道。”
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在面临危机时有多好,人类身上最好的那一部分,闪耀着光辉,照亮前路的那一部分,通常是要在极其特定的境况里被激发出来。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但还有许多人不知道自己在生死关头时,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李二很幸运,他的幸运不仅是遇见陆悬鱼,还有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市民而已,可以在安全范围内狐假虎威,兴风作浪一下,但不能踩线,更不能真就奔着那个远大前程而去。
健妇营的女兵有些已经成了女吏,其中甚至有人已经升到了三百石的位置,但她们不满足,她们会努力伸出鲜血淋漓的手,会努力向更高,更寒冷,更崎岖的山峰前进。
另一些则没有了伸出手的机会,她们躺在剧城的城头上,躺在范城的城门下,她们的死亡换来了胜利,但她们不会品尝到胜利的滋味了。
所以连李二的媳妇也渐渐释然了。
李二没有跟在大将军身边搏杀拼斗,也就没有足以传给儿孙的战功,但他能够给儿孙一个活到很老的,絮絮叨叨的父祖,这不也是一件很难得的成就吗?
……况且上面的达官显贵虽然没人瞧得起他,但下面的街坊邻居还是很高看他一眼的啊!
他们会尊称他为李二郎,会给他提供许多便利,包括但不限于去买肉时他那块肉是最肥美的、买菜时他那捆菜是最新鲜的、大家排队抢购某个老字号的豆腐时,十个排队的顾客里有五六个是会招呼他过来插个队的。
当然李二郎也不白占了大家的便宜,人人都知道他是乐陵侯最为倚重的家令,乐陵侯今天吃了一条鱼,明天在院子里拔了一棵葱,大家只要想打听,都能打听到!
这样干的坏处当然是很明显的,陆廉没啥秘密可言了,好处也很明显,陆廉没啥秘密可言了。
阴谋家与政敌们需要费尽心思买通仆役打探到事,只要带着两块饴糖去陆廉家门口,三岁的孩子都能给你讲上一段。
——什么人去过她家?
——文远将军呀。
——还有什么人?
——仲达先生和孔明先生,子义将军也经常来呀。
——就没有什么人带着礼物上门吗?
——有呀,有这个和这个和这个,那个和那个和那个,不过礼物都是怎么拎进去的怎么拎出来的呀。
——再仔细想想?
小童仔细想了半天,终于眼睛一亮。
“最近那个挺年轻,挺漂亮的西凉土狗,天天都往大将军府里跑!而且他前脚来!文远将军后脚就到啦!”
全城渐渐都弥漫起了微妙的流言时,陆悬鱼这座清幽的小院落里吹起了一阵清风,将竹帘掀起了一角。
“你……”她迟疑着开口。
坐在对面的马超突然就竖起耳朵,很注意地听。
“你还不回西凉啊?”
马超的耳朵又耷拉下去,“没拿到我父的印绶之前,我不能回去。”
哎?她摸摸下巴,朝廷还没给马腾一个侯爵吗?
她模糊记得这个问题好像在朝堂上讨论过。
……然后呢?
她拍拍一旁的黑刃。
【你怎么好意思问我?】黑刃冷冷地问道。
【我当时打盹溜号了。】她很客气地说。
【所以?】
【所以如果你记得,】她说,【你提醒我一下?】
【好,那我提醒你,】黑刃的声音就很恶意,【我给了你一个剑履上殿的机会,你把它弄丢了。】
……………………
她想起来了,她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作为朝臣,朝会时她得把自己这柄四尺长的黑刃和自己的鞋子一起留在殿外台阶下的。
……该说不说,有了黑刃以后,她没再穿错别人的鞋子。
【我知道了,】她臊眉耷眼地表示,【你不用再说了。】
马超还在看着她。
她挠了挠有点痒的头皮,努力长出了自己的脑子。
“你父与韩遂……?”
西凉土狗点了点头。
朝廷是瞧不起马腾和韩遂的,比之江东更加瞧不起,孙权虽然是个小毛头,蜷在尚未开发的江东芦苇荡里,他却是有一个英雄豪杰的父亲,以及一个耀眼的兄长的。
况且更重要的是,孙坚与公卿们没仇,这群西凉土狗和朝廷的仇那就大了去了。
朝廷当然不会对着马超讲这些,但他们会在封爵的问题上表现出游移的态度——
江东只有一主,你们关中却有十来个小诸侯,相互攻杀,不能推举一位共主,那朝廷怎么发你们爵位啊?总不能人家江东发一个,你们发一堆吧?大汉的爵位那么不值钱的?
所以,你们俩研究一下,到底谁捧着爵位回去?
“这挺好办的,”她立刻说道,“谁亲自来,朝廷自然封侯。”
马超愣愣地看着她。
她拿起杯子喝水。
“阿姊,”他哀怨地说道,“咱们既已是一家人,你怎么不看顾我父些——”
她一口水就差点喷出来。
“你不要乱说!”她嚷道,“乱说会犯错误的!”
马超就闭嘴了,一双眼睛闪亮亮的,像是蓄了泪水一样看着她。
“你来下邳,原本是要看一看这里形势如何,也要看一看刘备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她说,“你现在看到了,三五年内,平定河北后,我就要还四海一个清平。”
那个看起来又憨又直,又萌又软的马超消失了,就像一层冰雪制成的壳子在火光下渐渐融化消弭,露出下面真实的模样。
这个年轻武将眼中藏起的桀骜与狂妄,真切地浮现了出来。
“朝廷配吗?”他问。
“百姓配。”她答。
马超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
张辽听说马超又跑去乐陵侯府时,是有一点犹豫的。
……实不相瞒,他那时正在观看骑兵试乘西凉马。
该说不说,西凉马高大威猛、耐力爆发力都是最上乘的,尤其这一批还都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战马,还很听指挥,属于该凶猛时很凶猛,该温顺时也很温顺的最好的那种战马。
要不怎么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呢!
不过张辽并没有被正事绊住很久。
当一个人跑过来用并州话窃窃私语了一阵后,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硬着头皮又检查了几匹战马时,一个亲卫走过来,在他耳边很小声地:“将军,这批战马,让大将军还回去吧?”
张辽一愣,“这样的战马,将来平定冀州时大有可为!为何要还回去?”
“将军你已年过三旬,尚未娶妻,”亲卫张口就来,“不能再有什么意外了啊……”
虽然谁都不知道文远将军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跑去乐陵侯府的——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当他走上台阶时,张辽发现马超已经走了,只有陆悬鱼一人在那里。
他不知道马超同她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与流言无关的东西。
阳光渐渐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照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层壳子,将她也裹在里面,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神情。
她靠在窗边,怀里抱着剑,目光像是在看窗外,又像是透过窗外,去看更远的地方。
那似乎是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地方,因为她的嘴角轻轻翘起,那通常意味着她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东西;
那似乎也是一个让她感到寒冷的地方,因为她不自觉将臂膀收拢了些,连眉头都微微皱起;
那一定还是一个让她诞生杀意的地方。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柄剑,也从没有见过她那样怀抱过剑。
连她的手都要握在剑柄上,迸起一根两根的青筋。
当他掀起帘子,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时,陆悬鱼忽然转过头来看他。
她伸出了手。
而他走过去,伸手握住。
“文远,”她轻轻地问道,“若有一日……”
“如何?”
“若有一日,这天下总算平定了,”她说道,“我要离了这些爵位名禄,寻自己的路去,你陪我不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