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大厅里不说人声鼎沸人欢马叫,至少也还能用个“热闹”来形容。
有温酒的容器,有取暖的火盆,有一个个酒酣耳热的宾客,凑在一起,大厅里自然暖烘烘的。
但现在一下子就静下来,冷下来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玉玺,并且在那一瞬间被攫取了心神。
那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她看看左右,又看看那个被刘备摆在案几上的小东西。
它质地坚硬冰冷,黄金一角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她知道它只是一个玉石制品,如果不是人为在它身上添加了许多新的期望,它可能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魔法效力。
但它现在就是闪烁着只有她能看见的灵光,如天神一样神圣,如优伶一样魅惑,它似乎在每个人耳边窃窃私语,并且令他们做出了与他们心中所想相符的反应。
……于是这个场面就特别的微妙。
第一个有反应的是子龙将军。
他从席子上几乎是跳起来的,大长腿一迈,三步并做两步就跨到了门口!
这位酒喝得不多,话说得也不多,全场都笑得很温厚的乔帮主将手放在剑柄上,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冲主公微微点了点头。
主公的嘴巴就张开了一点。
第二个有反应的是三将军。
他从席子上一瞬间就爬起来了,两道浓密的黑眉竖起,眼睛圆睁,鼻孔也张得大大的:“兄长!你!你当真要如此么?!”
主公将目光从赵云身上收回来,惊诧地望着自家三弟,嗫嚅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似的,但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人、第五个人都有了反应。
第三个人是简雍先生,他压根没管打翻的杯盏,特别严肃地扑了上来!
“主公!”他嚷道,“主公!三思啊!咱们大势尚好,何至于这般匆忙!”
第四个人是陈群,那张因为喝了些酒而粉扑扑的小脸吓得煞白,跟上来一躬到底也跟着劝:
“眼下河北未定,主公若如此心急,将惹天下议论,主公乃仁德之主,不可贪一时之快,废万世之基!”
第五个人是徐庶,那张喝得红彤彤的脸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主公!主公哇——!”
一片此起彼伏,惊慌失措中,主公眼圈红了。
主公的眼睛里像是掀起了一场风暴!
然后,他怒拍了案几!
洪亮的声音一瞬间咆哮在整个平原公府!
“我都说了!”他指着陆悬鱼怒吼,“是她送与阿斗的!尔当细思!她岂有那般心机城府!!”
隔着一道又一道墙,有小娃子被吓到的哇哇大哭声被传了回来。
所有人都冷静下来了。
子龙将军还是有点不放心,想继续守着门,但是被主公用目光叫回来了。
他重新坐在席子上,但是不吃也不喝,警惕地四处看,最后将目光放在这个送礼的冒失鬼身上。
现在压力来到了陆悬鱼这一边。
她原本是很坦然的,甚至在席都散了,只剩下几个亲信凑在一起秘密议事时,她还能很轻松地从盘子里又拿起一条烤得很酥脆的小鱼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嚼。
在子龙将军之后,所有的眼睛一双接一双,都齐齐地看向她,她顿感嘴里那条小鱼不香了。
刚刚一直沉默,两手却微微发抖的糜竺现在已经将手收进袖子里了,但声音还有点不太稳,“将军为何送此物啊?”
她有点茫然地嚼嚼鱼尾巴,“长文让我送块玉。”
……所有目光瞬间都投向了陈群!
从陆悬鱼第一次见到他至今,陈群就从来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
“我不是!我没有!”他声音也发颤了,“我只是见辞玉为贺礼之事犹豫,劝她送一块玉……玉佩!玉环!玉璧!我不曾要她送这个啊!”
他顿了顿,用快要昏厥过去的语调又赶紧加上一句,“我不知辞玉有,有传国玺!我不知啊!”
“反正这也是块玉,”她安慰道,“没什么区别。”
一旁的徐庶就赶紧扶了陈群一把。
“将军将传国玺作贺礼?”徐庶又不可置信地问了一遍。
这个反应也给她搞得有点害怕了。
“那要不,”她试探性地问道,“我还是给它收回来吧?”
她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倒吸冷气在周围响起。
“大将军行事,”简雍先生这时候竟然硬撑着又讲了一句冷笑话,“如此稳健!”
虽然这似乎不是在夸她,但她还是觉得找到了台阶,赶紧欣喜地点点头。
“那我明日再送个别的给小公子吧?”她试探性地问主公。
主公眼睛里的风暴早就平息了,现在里面是风暴过后的海边,有人在沙滩走来走去,捡些什么东西放进桶里,时不时还要挖一锹,给沙滩挖得坑坑洼洼的。
“这个就很好,”主公用已经彻底平静,逆来顺受的语调说道,“宪和先生同你说笑呢。”
怕她不信,主公甚至还从案上递过来一碟什么东西。
她赶紧凑过来接了。
一碟烤鱼干。
接下来的话题就在她之外的人群中展开了。
这个玉玺来的太是时候,以至于都有些刻意,于是就很微妙,也很麻烦了。
它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阿斗降生时出现?
为什么它恰恰就落到了刘备手里?
就像所有人刚刚失心疯一样的反应——你不好说这是玉玺的超自然效应,还是四百余年来秦汉两大帝国为它一层一层添加的神圣性导致的效应。在天下人眼里,如果它落在一个蟊贼、流寇、黔首手里,它自然是在静待它的主人,但如果它出现在一位有定鼎天下实力的大诸侯手里,尤其这位诸侯还是刘汉宗室,那它就是又一次在为刘备的执政合法性背书!
可问题是,刘备只要按部就班的走,只要一步步平定天下,汉光武帝就足以为他背书了,再加上一个玉玺,合法性依旧是封顶的,但多出来了许多风险。
急功近利的猜疑,小皇帝的不安,朝堂的动荡,这些都可能被玉玺激发出来,因此才需要开会解决这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依旧坐在那里,嚼着酥脆的小鱼干,偶尔喝一口蜜水,又将水放下,探头探脑,四处张望。
……仆役们都撤下去了,没人给她换一壶热蜜水。
“为今之计,”几个文士迅速统一了意见,“还须将玉玺交给天子。”
“我亦有此意,”主公叹一口气,“只怕朝廷疑我。”
当然疑,怎么不疑,这个时间出现,谁见了不疑。
你说是乐陵侯呈上的,人家还要说你欺负老实人,看乐陵侯情商低脑子里没这根弦所以故意让人家背锅!这什么主君啊!忒不厚道!望之不似人君!
一群人继续抓耳挠腮一阵,最后徐庶出了个主意,“咱们先将它送到天子身边,徐徐图之。”
“元直此言大善,”简雍夸道,“须得是一位德冠本朝,出内累年的台阁重臣。”
几个人互相看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和天子关系最近的老臣无疑是伏完老爷子,但他和刘备的关系一直是冷冷清清,不好开口。
其次则是杨彪,和刘备的关系也比较一般,平时只有面子上的来往,也不好开口。
但杨彪有个儿子,同陈群走得很近,尤其爱和刘备这边来往,甚至时不时还会去陆悬鱼的营中蹦跶几圈。
大家郑重又严肃地嘀嘀咕咕了一阵后,目光都投向了陈群。
看面色,陈群似乎就有点想推脱。
“今日之事,毕竟还是长文引出来的,”徐庶凑过来给他舀了一勺快冷掉的酒,“就不该推脱了吧?”
这位颍川陈氏的好郎君很无助地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罪魁祸首身上。
罪魁祸首已经吃光那碟鱼干了,正悄悄将头缩起来,似乎想偷着剔个牙。
三日之后,在陈群的安排下,一辆辎车慢悠悠地驶到了下邳城一扇很不起眼的后门前。
一位老者缓缓下了车,目不斜视地走进门内,两侧仆役警惕地左右张望一阵后,将辎车牵进一旁的巷子里。
刘备已斋戒沐浴过,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等待杨彪的到来。
待得杨彪见到匣中玉玺时,这位稳重而有城府的老人一瞬间竟然老泪纵横。
“平原公竟能寻回玉玺,朝中公卿皆感恩德!来日不至无颜以见先帝矣!”
“全赖天子圣德,才有玉玺失而复归啊!”平原公感慨道,“盼令君代我将此玺送还宫中,我心中巨石便落地了!”
老令君擦干净了眼泪,情绪也平复下来。
“还未恭喜平原公得子,今日便又见公立此不世之功。”
平原公躬身行了一礼,谦卑极了。
老人用那双苍老而并不浑浊的眼睛微笑地注视着他,“来日,公若待宗室何?”
刘备那忐忑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天下宗室多矣,刘表是宗室,刘璋是宗室,刘勋是宗室,天子自然也是宗室!
“来日”是哪一日?
他要待这些宗室兄弟如何?又待天子如何?
这位宗室中最有名望的诸侯立刻从席子上起身,撩袍俯地,郑重地行了一个极重的大礼!
“杨公教我。”
杨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人许久。
他在用自己的眼睛看,可他的眼睛后面又不止他一人。
他谨慎地审视,试探,最后终于俯身将他扶起:
“乃定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