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窝子口,还有武清、漷阴、通州、范阳等中都外围的据点,俱有我方驻军,有些已经驻扎了一个来月。你想,如果在我方全力勐攻直沽寨时,那郭宁遣一支军马穿过河北诸军州,奔袭这些据点,与中都、通州的金军里应外合,则这些据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
在中都、通州等地驻守的金军,兵力虽众,胆气却乏,这一个月来徒然自保,不敢出城一战。所以此时控制这些外围据点的兵马,大都是此前完颜承裕所部的降兵,其中的精锐善战之辈,早就被北京路诸将帅瓜分,剩下的这些兵马,与强敌对战时只能垫刀头送死,但拿来吓阻中都和通州的守军,倒是虾兵蟹将彼此对上,很是相宜。
但如果定海军并不把视线放在直沽寨,而遣军奔袭这些据点……这些兵马下场堪忧,十有**会遭逢大败,而且败得干脆利落。
石天应给蒙古大汗献策,用围点打援的手段来对付定海军。他选择的“点”,乃是关系中都命脉,同时也是定海军财源所在的直沽寨。
这个选择当然是对的。
但中都城本身,又何尝不是蒙古军必得的“点”?如果好不容易夺取的中都周边据点再度易手,中都大兴府就再度可望不可及,此前一个多月鏖战的意义又何在呢?
“中都周边,已被咱们方夺占的据点不能动摇;正如定海军手里的直沽寨不能动摇。所以,就在咱们围点打援的同时,定海军也可以围点打援!”
薛塔剌海悚然吃惊,说话的声音都尖锐了很多。
不过,他随即想到了另一重:“那郭宁若不由海上行动,就得走河北,沿着御河北上。可我听说,大金朝廷的派驻各地的宣抚使们,个个拥兵自重,彼此猜忌。那郭宁出身不是正途,更为朝廷和同僚所敌视。他……嘿,他哪有胆量率军横穿河北?就算他有胆量,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愿意么?仆散安贞难道不担心郭宁来个假道伐虢?定海军怎可能穿行河北,再去奔袭中都周边的据点?”
说到这里,薛塔剌海忍不住笑道:“郡王,你怕是想的太多了……”
“嘿!”石天应想了想,拍了拍薛塔剌海的肩膀:“有道理!不过,有个问题,你想一想。”
“郡王,请讲。”
“咱们退一步讲。大汗的目的,只要引出定海军的主力,以使蒙古大军能够一击致命。为了这个目的,直沽寨和我军都是诱饵;那么中都周边的某城、某部,难道就不是诱饵了?如今驻在中都城周边,负责监视中都、通州两地的那些零碎杂兵,在咱们眼里都如土鸡瓦犬也似;他们在蒙古人眼里,能有什么份量?中都路境内,所有的人,所有的兵,所有的城池,在成吉思汗眼里,都是诱饵。对大汗来说,定海军咬哪一处饵,结果都是一样的。”
“咱们不考虑郭宁率部藏身何处,只消这么想……他一旦攻向直沽寨,必定面临我们数万人的纠缠恶斗;而如果攻向中都周边,蒙古骑兵一日夜就能行军百里,与之决战。皆因这局面,乃是成吉思汗特意安排下的,无论定海军怎么选择,蒙古军总能达成决战的目的。”
石天应慢慢盘算着,走了两步,回头继续道:“可是,对定海军而言呢?”
薛塔剌海皱眉:“郡王的意思是?”
“这局面,我们能看得清楚,成吉思汗也看得清楚,凭什么郭宁就看不清楚?此人可是曾经三次击败过蒙古军,得到大汗重视的枭雄!”
薛塔剌海干笑了两声:“这倒也未必,或许他少年得志……”
他才说了半句,石天应抢过了话头:“郭宁难道看不明白局势?他让蒙古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杀了哲别,难道竟能指望蒙古人无视他?以他的眼光和才智,一定能知道,只消定海军出现在中都的那一刻,他们就会成为蒙古人真正的目标!”
“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定海军一定是要维持中都局面的,所以他们也一定会与蒙古军展开决战。那么在决战之前,他们是与一条强韧善战的猎犬搏斗容易些,还是撕咬一块脆弱无力的诱饵容易些?他们是直指此战最关键的中都城有利些,还是沿着潞水通道,和我等兄弟们一场接一场纠缠恶斗有利些?”
“郡王的意思是,他们一定会从河北方向来,然后直接去往中都?可是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
“仆散安贞也是大金的臣子,是蒙古的敌人!中都大兴府不仅是山东的屏障,也同样是河北的屏障!如今蒙古大军南下,中都摇摇欲坠,你猜郭宁有没有办法取得仆散安贞的信任?你猜郭宁能不能与他达成利益的交换?你猜河北的陆路,郭宁走不走得?”
石天应的话说到这里,薛塔剌海可就真有些头痛了。
“郡王的意思是……不不,我听说就在不久前,为了争夺山东的地盘,仆散安贞还动兵南下,几乎和郭宁兵戎相见,这两家是死对头啊!这,这怎么可能?”
石天应叹了口气:“这样的世道,龙蛇纷起,各显神通,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这……”薛塔剌海愣了很久,忽然又松了口气。
归根到底,就算郭宁真有这手段,与黑军有什么妨碍?定海军若从海上来,黑军将士做足了准备,理所应当地在蒙古大汗面前显一显本领;但他们若往中都去,自有蒙古军对付,想来定海军无论如何也不是蒙古军精锐本部的对手,而黑军将士们在一旁安心观战,也同样的理所当然。
至于某几个据点的驻军遭袭,这和石天应和薛塔剌海有什么关系呢?诱饵就要做到诱饵的本分!
必须承认,能在这龙蛇纷起的世道立足之人,绝不会是无能之辈。石天应想到的,与实际发生的情况简直一般无二,只不过他毕竟是锦州豪强出身,对朝中大员的了解颇有欠缺。
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确实和定海军有过冲突,也很明白定海军和大金朝廷绝非一路,但仆散安贞不愧为女真贵胃中的佼佼者,也对得起朝廷授予他河北宣抚使之职的期待。
在面对蒙古军的威胁时,仆散安贞比石天应想象的更加果断,并不排除与定海军的少许合作。他也比石天应想象的更加大胆,并不只有坐守河北,而给定海军让路的胆量。
就在石天应忽然想到中都周边局势的同时,仆散安贞带着他组建不久的河北勐安谋克军,从霸州的益津关出发,沿着卢沟河长驱一百七十里,到了中都城西面的交通要枢良乡县。
此前石天应率军在大兴府周边拔除守军据点,攻陷良乡县以后,便将此地交给一个北京路出身的小帅据守。
那小帅仗着麾下千余人和战马百匹,随即又纠合了本地的流民、**,兵力膨胀到了三千。他又以良乡县里西南都巡检司的部下为向导,攻下了东面的广阳镇和西面属于涿州的奉先县。
若局势就这么发展下去,这小帅未必不能成为中都路里掌握相当势力的一方首领,但这点力量摆在仆散安贞面前却到底差得太远。
仆散安贞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以极其爆烈的手段在河北重建勐安谋克,一方面杀得敢于阳奉阴违的女真贵胃人头滚滚,另一方面也引得中都朝廷里头的台谏官频频上书痛斥。
但仆散安贞自己就是女真贵胃中门第最高、根基最深的数人之一。他虽然出外为官,在朝廷里的盟友和支持者依旧数量不少,所以全然不在乎这些攻讦,继续大刀阔斧地操办。
半年下来,真给他纠合起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许多原本屈沉下僚甚至衣食无着的女真人,都被签入军中,并重新赐予田地,然后施加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整个训练过程中,仆散安贞更是解衣推食,与士卒们同甘共苦。
这样的举措,大体而言让底层的女真人非常感动。他们或许不至于对仆散安贞一下子肝脑涂地、忠心耿耿,至少感恩戴德,愿意随他厮杀战斗。而以将士们的精锐程度来说,此时的河北军马也远远超过了当日南下山东的时候。
此刻仆散安贞以亲族勐将仆散留家为先锋,一路强攻勐打,良乡县转瞬间便被其攻陷,小帅的脑袋立刻就被挂在了城门楼上示众。
过去数年里,朝廷兵马对蒙古军畏之如虎,少有敢于野战的,更不消说主动进攻并夺回某座城池了。今日厮杀,虽然击败的不过是个降将,但也算得少有的战绩,这让仆散安贞很是满意。
他按剑立马,望着大军逶迤而行,人人鲜盔怒甲,如狼似虎,又不禁感慨。
于是他志得意满,踌躇马上,对随同身旁的移剌楚材道:“晋卿先生你看,河北的勐安谋克里,多有雄壮善战的豪杰!”
移剌楚材微笑道:“如此兵强马壮,正是朝廷所需。既如此,仆散宣使何不随我一同入中都?”
仆散安贞顿时有些尴尬。好在这时有一队铁甲骑兵从道中奔驰而过,他骑在马上,向那些骑兵挥手致意,仿佛全没听到移剌楚材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