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加盖大印的意义是不同的。
中书门下拟旨,在旨意明发之前,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如今,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郑皇后是服毒自尽的。
临死前她派人给晋和帝送了信,说是想再见见孩子们最后一面。
晋和帝没准。
赵奕不必说了,晋和帝只要一想起他就觉得浑身恶心,至于赵禹和赵行,晋和帝是不想让他们再见了。
血脉相连,见了面,又心软,八成要到他跟前来求情。
赵行也就算了,偏赵禹不成。
想起从前他因偏爱郑氏做的许多事,实在是亏欠委屈了长子。
他拿不准两个儿子会不会给郑氏说情,所以最好的法子是根本就不要想见。
这也是他从含章殿回福宁殿后,第一时间就打发了兄弟两个出宫的原因。
郑皇后去了的消息传到蜀王府,赵行一时竟没能稳住。
还是姜莞按着扶住人,皱着眉头问元福:“怎么这样突然?”
赵行反手按在她手背上,盖过她的声音:“阿兄那边知道了吗?”
元福颔首说知道:“宫里派人出来告诉的,肃王府更靠近宫城,应该比咱们这边得到消息更快些,但但就是”
“你直说。”
“就是也没见肃王殿下进宫奴才方才多嘴问过一句,那位也仍关在刑部大牢里,官家没有要传他进宫见圣人最后一面的意思。”
说的是赵奕。
那不足为奇。
可是大兄如今也不进宫去的话,赵行剑眉蹙拢,摆了摆手:“你去告诉宫里的内官,说我知晓了,只是王妃乍然听闻母后薨逝,心里着急,动了胎气,我眼下走不了,晚些时候再进宫,让他们回吧。”
元福并不晓得那些内情,只是这会儿见赵行面上虽痛,但真没打算即刻进宫去见皇后最后一面,不免心中迟疑,有些犹豫。
但他又一向听话习惯了,到底不说什么,又见姜莞眼神示意,便诶的应下,掖着手匆匆出门,与宫里来人回话去了。
他一走,姜莞才拉下脸:“怎么会你先前不是说,王兄跟你说”
“我不知道。”
赵行捏着她的手,稍稍上了些力道。
姜莞知他心中难过,反手握上:“真不进宫吗?”
赵行眼底闪过痛色:“我惦记着母后,想进宫见她最后一面,可你刚才听见元福的话了,阿兄没有进宫,肃王府风平浪静,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我想我不想让阿兄觉得,他仍是一个人。”
姜莞心口一沉。
他的确是最维护赵禹的那个人。
从前是,现在也是。
除她之外,他从来最见不得赵禹受半分委屈。
她委屈难过了还会说,赵禹绝对不会跟人说的。
可是这种事儿
“王兄他不会”
“我也不想去。”
赵行捏了捏她的手心,心下晓得她会劝什么话,便先拦了她的:“我问过阿兄,他说父皇并没有动杀心,否则就该旨意明发,而不是去含章殿见母后。
可现在弄成这样,或许是母后知道事情真相被揭露,郑家夺爵下狱,赵奕也活不成了,她一直病情不好,确实受不住这个打击,没能撑住。
要么是父皇可父皇真要痛下狠心,八成也是母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刺激了他。”
他是男人,并非不能体谅。
在事情发生之初,他就想过。
此事若放在他与珠珠之间,夫妻几十年,勐然发现了她曾经的背叛,他又会如何呢?
余生自是没法再与她恩爱携手。
放她自由,或是从此就这样形同陌路。
真要取她性命,他舍不得,狠不下心。
以己度人,父皇大抵也是如此。
但母后不在了。
其实最难过的人是父皇。
“母后的脾气性情,是从来都不会,也最不肯服软的。她不惹怒父皇,也许会不一样。”
他深吸了口气:“不是说我心里没有母后,只是这么多年,她做了那么多事,有朝一日,最丑陋不堪的真相摆在我们面前,我很难接受。
替父皇不值,也更心疼阿兄。”
姜莞说知道,抱着赵行肩膀,把人往怀中带:“不去就不去吧,等王兄进宫的时候,你再去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样的事情,我不知怎么劝你。
但我还在,我陪着你。”
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再看此刻的赵行,心底更痛起来。
当初他该多绝望,多心痛呢?
姜莞的侧脸正好贴在赵行的肩膀上,蹭了蹭:“二郎”
元福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是匆匆的,声音也大。
姜莞话都没说完,小脑袋已经先从赵行身上挪开,也收了声,往门口方向看过去。
她皱了下眉,赵行也从她怀中退出来一些,问元福:“还有事?”
“刑部来了人传话,说那位想见一见王妃”
他底气显然不足,声音都弱下去好些。
赵奕?
姜莞这一年的时间,都跟他没有什么交集往来了。
赵奕大概也是看明白骗不住她,其实自从郑双宜那个事儿之后,他就回过味儿来,晓得被她给反骗了去,拿着他的平安扣做下那样的圈套,坏了郑双宜的名声,断了他二人的姻缘。
之后就再也不想着哄顺她,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后来种种,赵奕都是专心同郑家合谋,摆明了是要把沛国公府一并拉下水的。
现在做了阶下囚,倒莫名其妙说要见她?
赵行脸色果然更难看:“这种话你也不会推了?”
元福不敢吭声。
姜莞知他是本就心气不顺,再听这种话才更觉得晦气,安抚似的戳戳他手心,柔声问元福:“他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话?”
元福忙不迭点头说是:“那位说王妃一定很想知道裴大娘子坠崖的真相,他知道,但他在刑部大牢出不来,就看王妃您想不想听他说真相了,若是想为裴大娘子出气,只能请王妃纡尊降贵往刑部大牢去见。”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又弱了下去。
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姜莞也频频皱眉:“他还说了什么?你只管说,王爷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叫你说的。”
赵行垂眸,只盯着姜莞指尖看。
元福才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回话:“那位说只能王妃一个人去见,不叫主子跟着。”
赵行听了这话才勐然抬头,面色铁青一片。
姜莞却忽而笑了:“他想得还挺美。”
她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站起了身来。
赵行拉着她的手没松开:“你还真打算一个人去刑部大牢见他?”
他皱眉,显然不满:“牢里阴暗潮湿,别去了。”
姜莞却拽着他往上使劲儿,拉了他一把:“见归见,我可没打算一个人去见他。
我又不是傻子,他说知道真相就一定是真相了?
咱们去听一听,无伤大雅,就当我在家里坐不住,出去走走散心的。
但他要单独见我,我可不招惹这种麻烦。
他如今是阶下囚,又是这样的身份,传到父皇耳朵里,还不知道怎么看我。
我毕竟和他有过婚约,避之不及,就算要见,也得二哥哥陪我一起,免得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表姐的事情”
“我知道你派了很能干的人,三兄也很尽心在调查,他一直说有了眉目,但好些线索又总是戛然而止,现在去听一听赵奕说,对我们而言也没有损失的。”
姜莞知道他想说什么,拢着他的手心,撇了撇嘴:“我想去。”
赵行叹了口气,到底跟着站起身来:“那就去吧。去给王妃取披风来。”
吩咐了元福一句才牵着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温声哄她:“牢里阴冷,穿厚实点,别弄得身子不舒服。”
刑部大牢的确阴暗潮湿,常年不见天日,是最昏暗的去处。
气氛压抑,叫人心生绝望。
赵奕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远离郑松儒他们几个的关押之处,姜莞听赵行说,这是赵禹特意吩咐的。
四周的牢房里全都是空荡荡。
一个人被关在这里,连个人都见不到,除了往来送饭的衙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更绝望。
窒息感迎面扑来。
姜莞突然想起来前世她被赵奕挪去铜雀台的时候。
郑双宜把铜雀台当差服侍的宫人都遣散了,只有横云一个人陪着她,每天吃的喝的都是那些从前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是折磨,是虐待。
故意磋磨她的心性。
所以后来郑双宜来说那些所谓真相的时候,她人都已经麻木了。
被郑双宜灌下毒药,甚至都忘记了反抗。
赵禹也是故意的。
在赵奕临死之前,也不想让他好过半分。
赵行揽着姜莞的肩,赵奕抬了眼皮往门口看,一见他们夫妇二人同行,啧了声:“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传话的衙役这样阳奉阴违,连我的话也不肯说清楚,二兄怎么陪着一起过来了?”
他开口就叫二兄,摆明了故意恶心人。
因为他的身世,赵禹亲自告诉过他。
圣旨下达那会儿,赵奕还被关在肃王府上。
他听了旨意百般不信,闹起来的时候,赵禹屏退左右,擒了他,告诉他,他从来都不是凤子龙孙,不过是个野种而已。
他明知自己出身何等不堪,却不愿意承认。
赵行一挥手,元福会意,领了人退远,不叫任何人听得见这边说话。
等人尽退了,姜莞才从赵行怀里出来:“你不想承认,事实就不存在了吗?这样未免可笑。”
一句话,赵奕面上的澹然就全都崩溃了。
他几乎面容狰狞,赵行护着姜莞往后退了两步。
姜莞按下赵行的手:“我从来不是琉璃美人,怕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不成?阶下囚罢了。
从前动过那么多的心思,阴谋算计,诡计多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吗?
放眼大邺立朝近两百年时间,你应该还是第一个被处以腰斩极刑的皇子?”
她本意也不是要与赵奕逞口舌之争。
没必要。
痛打落水狗这种事儿,姜莞倒是很乐意干。
外面的人总说什么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可实际上对于赵奕这种人,还谈什么君子不君子?
有机会的时候,就该狠狠往井下砸几块儿重石,能砸死他才最好不过呢。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落井下石。
果然赵奕嘴角抽动着,咬牙切齿的模样落在姜莞眼里,她心情大好。
赵行低头看她,见她神情,才松了口气,也不说什么。
“你既然来,就是想听我告诉你裴清沅坠崖出事的真相,还敢这样奚落嘲讽?”
“你是阶下囚,我是蜀王妃,一则你不配我奚落嘲讽,我不过实话实说。二则难道你指望着我低声下气的求你?还是帮你求求情?”
姜莞嗤了声:“你未免也把我想的太傻了点儿吧?我来见你,是想听一听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花样,也知道你还想做什么,横竖在王府待着无聊,就当是个乐子,听一听也没什么。
至于表姐坠崖不管是意外,还是有人害她,蜀王府,郡王府,国公府,难不成加在一起还查不出所谓的真相来?偏要从你口中才听得见?
你还是从前的样子,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也太不把别人当回事儿。”
赵行闻言拢了下眉心。
他不喜欢她这样说话。
老样子,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
她本不该与赵奕有什么交集。
他听来格外刺耳。
赵奕咬牙:“既然如此,你就回吧。”
姜莞耸了耸肩:“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那就安生待着等处刑那天吧,也别再瞎折腾,以后不会有人再来看你,也不会有人再听你说话了。”
她牵着赵行:“走吧,正好出了门,到王兄那儿去坐坐吧,他一定也很难过的。”
兄友弟恭,是赵奕从没感受过的。
赵行说好,牵着她转身就要走。
是真的不把赵奕放在眼里,更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姜莞!”
赵奕勐然拔高音调叫她,他快步上前,往牢房门口扑过来,带得身上铁链枷锁叮当作响。
姜莞驻足,浅笑着,颇为胸有成竹,回头去看:“又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