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条氏政心情舒畅,这些天憋得一肚子气,就像是在一瞬间释放出来。
北条幻庵明白她的想法,指着天边的灰蒙,笑道。
“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看这天色,接下来数日怕是要有连番的暴风雪。要是耽搁了时间,风雪载途可不好受。”
北条氏政听得心情更好,笑呵呵指着对岸的连营军势,说道。
“姨祖母说的是,我们快些去鹤冈八幡宫避雪。
只是可怜这些远征他乡的姬武士,不知道她们是否能习惯相模国的飞雪连天射白鹿。”
北条氏政此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镰仓,风雪越大对北条家越有利。最好能在八幡宫笑谈风雪,瞧瞧越后一方还有几分僵持的底气。
北条氏政对跟来的北条康成说道。
“康成姬,我与姨祖母去镰仓,辛苦你继续在玉绳城主持防务。”
北条康成摇摇头,说道。
“家督前往敌营中枢,我实在放心不下,请让我随您一同前往,以为护卫。
玉绳城这边我已经安排妥当,各部严守城池,各司其职,不会有问题。”
北条氏政瞄了眼身边的北条幻庵,见她微微点头认可,便笑着说道。
“那就一起去吧。”
北条康成在马上鞠躬行礼,谢过家督。她想去鹤冈八幡宫,主要是两个原因。
其一,北条氏政向她示好,愿意为北条纲成之事给予补偿。
她作为新的玉绳城北条家家督,玉绳众首领,也要有所表示。
从昨天的谈话中,基本能确定这场谈判是双方都乐于进行的。那么一行人的生命安全,就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护卫只是一个形式,陪同前往谈判,保护家主安全。表明自己接受北条氏政的好意,对主君是忠心耿耿,才是最重要的政治表态。
其二,她对佐野领之战也是心有不甘。
那位传说中的御台所,她也想要见上一见。到底是怎样的神仙人物,竟然让身为北条家第一悍将的母亲战死沙场。
这个秋冬,北条家输得心不甘情不愿。败给上杉辉虎这个莽妇,她们难以接受。
于是,一群人开始反思自己的遗漏错误,神化斯波义银在关东攻略中起到的作用。
她们自我安慰,如果没有斯波义银的存在,上杉辉虎率领的越后武家,是不可能战胜北条精锐的。
只有这样去想,才能抚平北条精锐大半战没在佐野领的痛苦,让北条家面对越后大军不再畏惧。
斯波义银是外来客,终究要回归近幾,而上杉北条之间的对决,可能还要坚持许多年。
要是让斯波义银知道她们的想法,一定会摇头苦笑。
越后国富庶,有平原种田,金银矿产,特产青麻,海岸晒盐,港口贸易。骄傲的上杉辉虎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本钱真的很厚实。
这块富庶之地因为越后山脉的阻挡,日本海的寒风无法穿越本州岛,始终回荡在越后平原,导致冬季奇冷无比,厚雪覆盖。
越后国的风雪远远猛烈于相模国,越后武家在寒风凛冽中磨砺成长,性情坚毅,悍不畏死。
普通情况下,富庶的地方缺乏武勇,彪悍的地方多半穷苦。但越后国,却是特殊地理环境导致的例外情况。
富庶带来的精锐装备,凛冬带来的尚武斗志,结合成为奇特的越后武家集团。
即便没有斯波义银存在,越后武家也有底气南下横扫关东平原,打得北条家抱头鼠窜。
上杉辉虎虽然缺点很多,但她是真的很能打,不然也压不住彪悍的越后武家集团。
北条家在关八州虐菜虐久了,第一次遇到越后武家,用纯粹的军事实力去对抗,一定会吃个大亏。
越后武家集团最大的问题就是迷信武力,内部不稳。一旦对手转换思路,玩起战场之外的盘外招,激化越后内部矛盾,多半能奏效。
不论是武田晴信还是北条氏康,在政治上都比上杉辉虎成熟,不缺乏对抗越后的谋略手段。
但要是只拼军事力量,能用铁腕手段镇压整个越后武家集团的上杉辉虎,可以一个打她们二个。
———
斯波义银望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雪,身后的上杉辉虎说道。
“北条氏政到了,谈判会在下午开始。”
义银愕然道。
“这么急?”
他又望了眼外面的风雪,有些明白过来,叹道。
“确实是个有利于她们谈判的天气,难怪她们急不可耐。
驻地那边的军势怎么样?暴雪之后补给没出问题吧?”
上杉辉虎骄傲道。
“您也在越后住了两年,这里的雪季怎么能和越后相比?恶劣程度差得远了。
越后武家早已习惯寒冬艰苦,她们不会有问题。”
义银摇头不语。
上杉辉虎的话的确很提心气,越后武家也耐得住苦寒,但上位者却不能这样考虑问题。
冬季出征的消耗远远大于春秋,不说天冷热量消耗大,吃得多。光是保暖的衣物帐篷柴火,就能压垮武家薄弱的后勤补给能力。
武家打仗,往往有小规模,短时间,近距离的特点。
地理上,山脉分隔的小平原之间作战规模不会太大,常年爆发低烈度的小规模战事。
政治上,守护体系下的守护大名,往往权力分散,很难动员大规模军队远征。而脱离守护体系向集权发展的战国大名,尚未成型。
换个角度看,日本武家虽然善战,但缺乏大兵团作战经验,后勤补给稀烂。这也是明日朝鲜战争中,日军被明军吊打的原因。
不管局部战术上取得多少胜利,整体战略上完全是失败的。
战前,没有成熟的官僚体系组织后勤补给,军需物资大半靠掠夺当地补充。
战时,各部缺乏联系,没有长期统一的军事机构协调下令,几乎无法协同作战。
虽然日本能集结天朝两省水平的人口和经济发动战争,单兵作战凶狠,战斗意志顽强。但在国运级别的大战中,这点优势不够看。
没有支撑数千里外作战的成熟后勤体系,缺乏大规模兵团作战的经验。这些悍不畏死的日本武家,会被明军无短板的体量优势碾压。
义银现在面临的困难,也是一样。
越后武家之前打仗是在国内,或者在临近越后国的越中国,信浓国北部作战,后勤压力并不大。
这次,越后大军横跨上野武藏两国,在相模国与当地的地头蛇北条家作战,后勤补给要求很高。
在天气转冷之后,维持军队用度的物资消耗会增加至少二三倍。而维持大军后勤的水运因为冰封断绝,转运能力会下降不止一倍。
此消彼长,补给的问题非常严重。这可不是上杉辉虎一句越后武家耐苦寒,就可以遮掩过去的。
世界是物质的,精神再强也要有物质支撑作为载体。吃不饱穿不暖,军队还打个p仗。
武家又不是那谁,她们可没有牺牲自己的献身精神,这样熬下去一定会出问题。
况且,在片濑江边驻地的军势足足有两万人,其中一万是越后大军,这个数量远超普通大名可以动员的战兵。
这些人要是折在相模国,越后武家集团就完了。她们这次可是把骨干力量全部拉了出来,才有组织起万人规模的战兵。
一旦失去了这些越后精锐,上杉辉虎与斯波义银根本控制不住越后国。
他可不是在中央集权的天朝,而是武家知行制的日本。武家在自己的地盘,就是军政财三权一手抓的土霸王。
北条精锐在佐野领丧失大半,北条氏政一家家去恳求原谅,还得依靠越后大军的外部威胁压迫,这才勉强团结起北条家臣团。
越后武家集团不是团结的北条家,一旦各家亲近两位主君的主事人战死,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今川义元死在桶狭间,战损一堆重臣。她女儿今川氏真直接丧失了对三国领地的掌控,命令不出骏府城,最后落得失国流亡的下场。
斯波义银忧心忡忡望着上杉辉虎,要是越后武家在这里损失大半,他们两人回到越后只会更惨。
上杉辉虎也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她就是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出软弱。
她很清楚自己这方很困难,但北条家也不轻松。
双方现在就像是两位对冲的骑士,都在快马加鞭撞向对方。谁敢露出怯意,勒马回避,谁就会输。
这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博弈的不单单是智慧,也是胆魄勇气。
上杉辉虎收拢心思,沉声道。
“北条氏政想要在谈判之前,见您一面。”
义银挑挑眉。
“哦?她有什么意图?”
上杉辉虎摇头道。
“说是单纯的觐见,表示对您的敬意,和对足利将军不幸的慰问。”
义银想了想,点头道。
“那就让她来这里吧。”
鹤冈八幡宫中,上宫下宫供奉神灵,白旗神社供奉两面御白旗。舞殿庄重是神灵目视之处,最适合谈判。
义银这些住在八幡宫里的高阶武家,待在距离舞殿不远的一片宅院,是神官为前来拜访居士准备的静室。
———
北条幻庵,北条氏政,北条康成三人走在去往静室的路上。这次来拜见御台所的只有她们三人,其他人没有资格进入这片宅院。
北条幻庵低声问道。
“下午就要展开谈判,氏政殿下为何执意要觐见御台所?留足精神晚些在谈判中博弈,岂不更好?”
北条氏政低声回答。
“我在来的路上思索,御旗之事想要奏效,必须先排除一个可能。
我拿出御旗之时,若是御台所做事黑厚,不认此旗,又或者找人顶罪受罚,我该怎么办?
所以,我必须先见他一面,看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仁义礼智信化身的那般高洁无暇。”
北条幻庵听得只想摇头。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面之缘能看出点什么来?玩政治的好手都是表里不一,能让你从外貌看出什么内在?
北条幻庵在玉绳城认可北条氏政的谋划,就源于她跟随关东联军多时,一直在观察斯波义银的为人处世,确定他仁义厚道。
玩政治手段,就是挤兑老实人的游戏,没脸没皮的不好弄。因为斯波义银人品不错,北条幻庵才认可北条氏政的谋划会奏效。
若是没有把握,北条幻庵也不会任凭北条氏政拿御旗作伐,将斯波义银一军。但此时,她还真不方便劝说。
北条氏政能想到自己谋划的漏洞,这是好事,应该予以包容。她手段还显稚嫩,当然不如北条氏康和北条幻庵这些老狐狸老辣。
人不可能生而知之,要学而知之。学习之外,还要不断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才能成长起来。
北条氏政有心上进,北条幻庵乐见其成,她是北条家未来的掌舵者。无非是一次觐见而已,陪着她走一圈就是了。
北条氏政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道理,心里却是藏着一丝外人不知的悸动。
再多的借口都是用来说服别人的,她心中最清楚,自己只是想见见斯波义银,在双方正式会面谈判之前。
北条氏政从没有见过他,噩梦中的梦魇永远是一张模糊的脸。
她急切得想要一睹真容,仔细看一眼那个在佐野领摧毁自己全部自信,让自己吃不下睡不好的少年郎。
这份源于心底的古怪渴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更难以启齿与别人交流。
随着步伐前进,斯波义银的静室就在眼前。左右一脸肃然的斯波同心众,分开拉门让三人入内。
北条氏政身为家督走在最前面,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踏入室内,神情不卑不亢。
抬头看去,斯波义银半卧在主位之上,神情寂寥眺望外间风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北条氏政心尖一颤,一瞬间,斯波义银俊朗不凡的容貌,补上了梦中人的模糊面孔。
他的容貌精致似天神,气质出尘,双目扫过她人如洗涤人心,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有不同于此间人的烦恼。
侍奉的蒲生氏乡见北条氏政直视斯波义银,眼神肆无忌惮,一股无名火从心中窜起。
“无礼!跪下!”
北条氏政惊醒过来,装作若无其事,跪拜在这位被风传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御台所面前。
“北条氏政拜见御台所,问您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