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在说话的时候,肉眼可见的不服气。
作为稷下学宫大祭酒门下最有名气的高徒,李斯心中当然有底气。
更别提李斯曾经在楚国为吏,自认为对官场也是有经验的。
两相结合,李斯觉得他才是最适合写信的人选。
凭什么要让李建来写?
李斯不服归不服,毕竟恩师在前,也只能强自忍耐。
韩非站了起来, 道:
“请李大夫稍候片刻,我这便为大夫准备笔墨。”
荀况摸着胡须,笑道:
“看来有些传言确实不可尽信。”
“老夫前段时间还听说都平君和李建大夫多次爆发冲突,如今观之,想必都是别人的胡言中伤。”
李建和田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田单道:
“荀子啊, 其实你听到的那些传言, 应该都是真的。”
荀况师徒瞬间愕然,看向田单和李建的表情颇为古怪。
政治家的事情,还真是搞不懂呢。
韩非拿来笔墨,李建沉吟片刻,下笔如飞。
很快,一封信写好,韩非帮李建用印泥封口。
荀况好奇的看了田单一眼,欲言又止。
田单居然连信的内容都不看一下。
就这么相信李建吗?
田单呵呵一笑,对着荀况道:
“荀子,此次若是能成事,还请务必不要推辞了。”
“你是赵国人,应该知道邯郸之中多的是想要拜在你门下的赵国士人。”
“若是能归国开课授业,岂不是一举多得?”
荀况明显被说得意动不少,但依然没有给出确定的结论。
很快,田单和李建告辞而去,大堂中只剩下荀况师徒三人。
荀况抚须,对着面前的两名学生道:
“对刚才的都平君和李大夫,你二人感觉如何?”
韩非道:
“李大夫颇为推崇夫子的有教无类,若是恩师当真前往邯郸, 这位大夫应该能成为恩师的一大助力。”
李斯哼了一声,不高兴的说道:
“这李大夫为人颇为自傲,看起来不好相处。明明有都平君在场,他却要喧宾夺主,简直可笑。”
“我看啊,明日这信,不送也罢。”
李斯有才,但也有缺点,便是气量狭小。
方才李建的当仁不让,让李斯十分反感。
荀况皱眉道:
“都已经答应了都平君,怎么能出尔反尔?”
“若是将来真的去了邯郸,还需要都平君在那边的照应呢。你可不能胡来,好好的将信交给太后便是。”
李斯闻言,只能老大不情愿的答应下来。
回程的马车上,田单好奇的看向李建:
“老夫还没问过,不知大夫更倾向于诸子百家之中的哪一家呢?”
李建不假思索的开口:
“儒皮法骨。”
这是自秦始皇以来,两千多年一直在华夏历史上占据主流的统治思想。
根据时代的不同,华夏统治者们在实际应用上也有多番变更, 但终归逃不脱儒皮法骨这四个字。
以儒家之礼仪作为外表,以法家之吏治作为内在, 两者的结合就是华夏大一统王朝的内核缩影。
虽然是穿越者, 但李建还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超越这两千多年的精华思想。
田单闻言不觉动容,道:
“这么说话,李大夫的思想倒是和荀子颇为相近啊。”
李建笑道:
“确实如此。”
其实,这“儒皮法骨”思想第一个提出来的人,就是刚刚那位被誉为“集诸子百家之大成”的韩非啊。
田单哈哈一笑,并未继续在这一点上纠结下去,而是问道:
“李大夫觉得,明日太后看了你的信之后,会如何?”
李建道:
“可能不会太开心,但至少我们应该能见到那位太后一面了。”
田单又问道:
“见到太后之后呢?”
李建正色道:
“那自然就要靠都平君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太后觉得齐赵同盟才是齐国的最佳选择了。”
田单哈哈大笑起来。
“李大夫或许有所不知,当年老夫被先王罢相,这位太后可是在背后也出了不少力呢。”
李建故作惊讶,道:
“如此说来,我等二人岂不是只能回邯郸负荆请罪了?”
田单呵呵大笑:
“那可不行,咱们的政治前途,可都压在这一次的见面上呢!”
齐太后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很好,看来大王这个月确实是用心做了功课,老妇心中很是欣慰。”
听着齐太后的夸奖,齐王脸上一副笑逐颜开的表情,心中却颇为无语。
为什么明明都已经这么大人了,还要被母后监督功课呢?
治国明明和那些功课上的知识没有太大关系嘛!
而且,做功课又哪里有花天酒地来得开心呢?
太后目光转向一旁的李斯。
“李斯,荀子说你是他最出色的弟子,果然所言不虚。”
“来人,赏李斯绢十匹,黄金五十两。”
李斯闻言,顿时喜上眉梢。
“李斯多谢太后赏赐。”
如今的李斯只不过是稷下学宫之中的一名普通士子,每个月几乎没有什么进项,太后的这笔赏赐对于李斯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
太后和颜悦色,对着李斯道:
“老妇听说,最近稷下学宫之中有一些针对荀子的杂音。”
“你回去告诉荀子,些许杂音不必担忧,让他安心当他的大祭酒,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来找老妇便是。”
李斯恭敬应是。
眼看这一次的谈话就要接近尾声,李斯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情绪,开口道:
“启禀太后,臣的老师托臣递交一封信给太后。”
太后咦了一声,随后笑道:
“荀子也是上大夫,有什么事情上一份奏章即可,何必如此费事?”
李斯忙道:
“此信并非我师所写,而是来自于赵国副使李建大夫。”
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凝结。
过了几秒钟之后,太后淡淡说道:
“信都送来了,总不可能不看,呈上来。”
李斯带着几分忐忑,将信递上。
齐王有些不满的说道:
“这些赵国人,还真是没完没了,明明前两天就已经和他们说清楚了。”
太后并没有理会齐王的牢骚,而是专注的看着面前的信。
齐王继续开口道:
“母后,其实也不需要理会这些赵国人,我们不是已经和秦国人谈好了,只要……”
太后突然打断了齐王的话:
“大王先别说了。”
齐王愣住。
太后抬起头来,看向李斯。
“回去告诉都平君,后天老妇和大王会接见他,还有那位写信的李建大夫。”
齐王表情顿时变得极为愕然,失声道:
“母后,你这……”
太后又一次打断了齐王的话:
“大王,去准备下一次的功课吧。”
齐王不高兴的说道:
“母后,这可和你之前告诉寡人的不一样。”
太后笑了笑,温和的说道:
“老妇等会就跟大王解释,好吗?”
在一旁,李斯心中的震惊和好奇心无以言表。
究竟那位李大夫在信中说了什么,如此轻易的就改变了太后的主意?
李斯突然有些后悔,或许昨天他应该偷偷把信拿出来看一遍,然后再重新封上。
太后发下来的赏赐,突然也就变得没那么香了。
回到学宫之中,李斯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经过禀报给了荀况。
荀况听完之后也同样面露惊奇,赞道:
“都平君果然不愧是都平君,确实有识人之能。”
“你虽年纪比那位李大夫大上一些,但也算是同龄人,这段时间就和他多加亲近,将来在邯郸之中也会有所助益。”
李斯忍不住道:
“老师不是还没决定是否前往邯郸吗?”
荀况笑而不语。
李斯突然回过神来:
“莫非老师已经作出了决定?”
荀况摸着胡须,慢悠悠的说道:
“若是赵国人一请,老夫便巴巴的赶去邯郸的话,将来又如何能够让人重视老夫和你们这些弟子呢?”
李斯心悦诚服,拱手称赞:
“老师所言极是!”
虽然鲁国才是真正的礼仪之邦,但齐鲁之间总是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在外交礼仪这方面,齐国同样也是相当完备。
本来说的是让李斯转告,实际上李斯刚刚离开王宫不久,齐国传达太后命令的官员也已经抵达了赵国使团的驻地。
“后天就能进宫觐见太后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啊,李建大夫。”
田单得知消息之后,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李建非常冷静的提醒:
“都平君,就算见到了太后,咱们劝说她也未必就能成功。”
田单抚须笑道:
“没事,老夫相信李大夫的口才,一定能打动太后和齐王的。”
李建一时无言。
这老田单,怎么还越来越单纯了呢?
在去见太后之前,李建又去见了一趟后胜。
后胜没有避而不见,很大方的开门迎客。
“李大夫啊,我已经帮了你们一次了,之前的齐赵同盟不就是我力主之下才又重新确定的吗?”
“但我也希望你明白,事情终究还是由太后和大王做主,我这样的臣子不可能越俎代庖。”
李建笑眯眯的听完了后胜的话,然后对后胜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如果我们加钱呢?”
后胜愣住。
过了好一会,后胜才试探性的问道:
“加多少?”
李建道:
“一千镒黄金和二十名绝色邯郸舞姬。”
“黄金现在就能给,舞姬们的话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送到。”
后胜脸色阵青阵白,片刻之后霍然起身,十分亲热的搂住李建的肩膀。
“李大夫,我早就说过,大齐和赵国之间的同盟是坚不可摧的!”
……
秦国使者郑安平和燕国使者公孙操正在饮宴。
公孙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以年纪而论是郑安平的父辈。
但若以两人之间相处而言,来自秦国的郑安平显然才更像是父辈的那个人。
郑安平喝完一杯,兴致勃勃的说道:
“明天齐太后就要第二次召见赵国使者了。”
公孙操微微一惊,道:
“会不会因此而带来什么变故?”
郑安平哈哈大笑:
“变故?这齐国内部能被我们收买的我们全部都收买了,齐太后本身又是一个惧怕大秦雄师的人,还能生出什么变故?”
“明日过后,赵国人自然就会灰溜溜的滚出临淄,而我们将会和齐国签订盟约。”
“将来秦燕两国一起进攻赵国,必定能让赵国吃个大败仗,消除我们两国共同的隐患。”
公孙操闻言,目光闪烁片刻,提醒道:
“郑使者,老夫听说这一次赵国的正使可是都平君田单,此人当年可是拯救了整个齐国。”
郑安平不以为然,道:
“田单就是被这位太后的夫君给赶出齐国的,太后也不可能会有多么看重田单的意见,说不定这位太后还巴不得田单早些去死呢。”
公孙操又道:
“老夫还听说赵国的副使李建大夫是一个口舌极为伶俐之人,曾经多次利用口才达成目标,此人也是不可不防啊。”
郑安平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
“李建这个名字我也是听说过的,但如今这里是齐国又不是赵国,他对齐国可说是一无所知,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公孙卿,你只管安心等待便是。万事有我,这些赵国人是绝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的!”
面对着信心满满的郑安平,公孙操也是无话可说。
这一天,李建醒得很早。
洗漱穿衣过后,李建独自坐在房间之中,思考着这一次的出使。
战国时代的每一次外交,重要性都是毋庸置疑的。
就以赵国而论,若是失去了齐国这个盟友,就会直接面临来自秦燕南北两个方向的夹击。
这也是历史上赵国在长平之战中失败的一个因素。
反过来说,齐赵盟约如果一直存在,那么齐国就能出兵牵制燕国,赵国只需要专心对付秦国即可。
一来一回,无论是战略还是战术的角度,赵国都能获得更大的回旋余地和施展空间。
所以正如田单所言,这一次的外交行动,确实是容不得失败的。
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了毛遂的声音。
“大夫,都平君那边派人过来,说现在可以出发了。”
李建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想要当棋手,就要未雨绸缪,不可能等到战争爆发了再去临时抱佛脚。
那么,就从今天起,为必然到来的秦赵大决战落子吧。
半个时辰后,李建从马车的窗户中望去,桓公台已然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