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该怎么同他解释这件事呢……
心里发虚的缩了缩脖子,我昧着良心艰难点头:“啊,是啊,方才一不小心,扑草地上去了。”
内急出门方便还摔了一跤,这说法听着怎么这样别扭呢!
他深沉的眸底有笑意一闪而逝,拎着红灯笼,负袖转头回看端坐正殿的那尊山神神像,“是鹰舌草,这种草,有温养女子精魄的药效。女子常服用,对身体好。”
我也陪着他一起看那尊长胡子浑身放金光的神仙塑像,佯作不知的讪笑道:“是么?这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那群杀手已经从山中撤回了,你与你的丫鬟现在安全了。还不打算,自报家门么?”他清冷淡然的问。
我挑挑眉,惭愧的瞧着烛光映照中的山神像,开口回答:“我是从京城来的,此去要往江都临熙。路上许是丫鬟仆从太多,惹了人眼,所以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江都临熙?”他的声音里毫无波澜,余光睨了我一眼,若有所思道:“江都已经数月大雨了,水患严重,你往江都跑做什么?”
我双手环胸装深沉,叹了口气,道:“我家有个亲戚在江都,我父母听见了江都遭水患的消息后,很是忧心我家的那个亲戚。奈何父母二老俱已年迈,我哥哥也体弱多病常年下不了床,家里人都无法亲自赶往江都探望慰问我家那位长辈亲戚,所以探亲的这个重任就交到了我这个健全人的肩上了。
临走时我家人害怕我在路上会逢上什么事,于是就往我的马车里塞了不少金银珠宝,还特意挑了不少有武功的家丁伴我同行,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等大阵仗反而更招那些武功高强的杀手惦记了,我们刚进这片山域的时候,就有杀手突然出现,拖住了我的随行仆从,我身边会点武功的大丫鬟冒死驾车带我逃进了深山,但没过多久那些杀手就追了上来,数量还愈发增多了,我家大丫鬟一人顶不住几十人围攻,便让我带着贴身侍女先跑路逃命。
我和我的贴身侍女一路跑到了断崖边,被拿刀行凶的黑衣蒙面人堵住了所有逃生的机会,为了不受辱,我和丫鬟便只好选择跳崖一死了……早先掉进你的温泉池子里,实属意料之外。那个,我其实什么都没看见的,真的一点儿不该看的都没看见!”
我着急摆手向他表清白,他的俊脸红了下,刻意别过头缓了少时,才道:“那些杀手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不像是普通拦路打劫的匪徒。应该,是你家的仇敌吧?”
我不避讳的点头:“是啊,富贵人家,哪个没有两三个死敌仇敌。他们没机会找我哥哥父母寻仇,就只会欺负我!”
“于他们而言,但凡是与你家沾上关系的活人,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是不会管你是否无辜,是否该杀的。”
我抿了抿唇赞同:“嗯,都是我那个臭哥哥造的孽啊!如今兄债妹偿,好似也没毛病。”放松了心情,我偏头问他:“你呢?你又是哪里的大人?这深山老林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你身边的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功力高强,你应该……也不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小地方官那么简单吧?”
他倏然轻笑:“哦?那你觉得本官是个什么官?”
我摸着下巴打量他,揣度道:“看墨风哥哥你这气质,这言谈举止……至少也得是个知府吧!”
猜知府都有点小瞧他了。他这一身的贵气,更像是皇室中人。
只奈何咱们皇家人丁稀薄,我父皇一辈子有三儿二女,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仅有我和皇帝哥哥两个孩儿。皇帝哥哥是容妃的长子,而我则是皇后的嫡女。原本我上头该有个同胞哥哥的,但令人惋惜的是,我母亲怀胞兄的时候身子不好,她与容妃一前一后有孕,容妃后受孕却比她先生下父皇的长子,到了母亲该临产的时候,母亲却因身体不好而难产了,后宫的稳婆们陪着她连坚持了两天两夜,才把大禹国的小太子给接来世上。
但更可惜的是,我的那位胞兄降世后只哭了一嗓子,就一命呜呼,夭折在了后宫女官的怀中。我父皇没能亲手抱一抱他,他就被祭司阁的祭司长给抢夺过去,设祭坛焚烧了。
我母亲也因着为父皇生了个死胎这件事,后来受了后宫与祭司阁不少欺负。
朝中大臣们纷纷请愿求父皇废黜皇后,另择家世背景强大的贵妃为皇后,父皇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坚持不肯松口应允。为了保住我母亲的皇后之位,父皇让人给母亲下了强药,在母亲身子未修养好时,便让母亲怀上了我。
于是第三年七月半,我母亲又一次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痛苦了十二个时辰,才将我生下地。
彼时民间都流传我乃神女降世,可为大禹国带来祥瑞的说法,朝野上下也都坚信了我是能为大禹国绵延国祚的守护神,是以我母后在宫内的处境也终得扭转,好了不少。
可,母亲她是个福气薄的人,好日子才过了四五年,就驾鹤西去了……
母亲走了后,后宫便只剩下了贵妃与容妃两个妃子。
贵妃是在母亲走后的第三年,因娘家贪污受贿而遭了牵连,被父皇一杯毒酒给赐死了。
至于皇帝哥哥的母妃容妃,则是在父皇病重的那年,突然便发了恶疾猝死了……
具体死因不明,总之皇帝哥哥为此伤心了好久好久。
母后西去后的十几年里,容妃还为父皇生了个女儿,只是那个女儿也没能逃过大禹皇族后嗣命薄的悲惨命运,于满周岁的那日被侍女一不小心抱滑了手,当场摔死了。
这样说起来,我和皇帝哥哥能在世上存活下来,委实是很不容易了……
“知府?”他温和一笑,清隽如高居云端的明月,携着三分不融红尘世俗的仙气:“抬举本官了,本官,并非知府,也并非地方官。”
我一怔,惊讶回眸,“不是地方官?是京官?”
京官里还有这么一号神仙人物么?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他将红灯笼置在了山神神像前的供案上,慢条斯理的说道:“本官是安南侯府的人。”
我一个激动咬到了舌头,“安南侯府!就是那位刚被皇兄、呃皇帝,调回京都的镇国安南侯?!你是他府上的人?”我不可思议的皱眉上下打量他,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测脱口而出:“你不会就是安南侯吧!”
他眉头一挑,凤眸染笑道:“何以见得?”
我慌了心神,磕磕巴巴道:“我、我从上头掉下来的时候,恍惚听见有人在叫什么侯爷。还有!你身边的侍卫唤你侯公子,侯公子……那不就是侯爷么!况且你这一举一动,都不像是出自普通官家,像是出自皇族……你刚刚自己不也说了,你是安南侯府的人么?安南侯府的官,不就是安南侯么!我记得,安南侯今年也才二十三岁……你与他年龄对得上!”
他听罢我的分析,负袖沉笑出声,“听起来似乎真有点道理。不过,你太高看本官了,本官真的不是安南侯。”转过身来,他面向我儒雅斯文道:“本官只是安南侯府的一名文官,替安南侯掌管手下兵将花名册,担了个掌事的虚衔,受安南侯器重,如今在安南侯府算是二把手。本官身份低微,是万不敢称侯道尊的,近日逢上了安南侯府老侯夫人的冥寿,安南侯初入京城手底公务太多,脱不开身亲自前往北悦祭拜老侯夫人,故便将此事交给了本官来做。本官现在是代安南侯前往北悦,为老侯夫人的冥寿筹办水陆法会。”
我仍旧没有打消疑心:“你真的不是安南侯?那为什么,我下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唤侯爷?”
“可能是本官与侍卫谈话时提及了侯爷,也可能是你听错了。再者,本官的确姓侯。”他凝望着我的眼睛,说话时目光坚定,丝毫不躲闪。
这样子,委实不像在骗我……而且,他的解释也句句在理,并无什么破绽可寻。
我咬了咬唇,昂头又细瞧了他很久,双手背后放松的呼了口气,“也对,你的确不像那个人。”
“嗯?”
我坦言道:“听闻那位安南侯,六七岁就随同父亲上过战场,未至十岁,便承了安南侯的侯位,后来北云国举兵骚扰我大禹国的边境,朝中连派了六位大将军去打了三年半,都没能把事情解决掉。先皇无计可施之下,只好一道圣旨传到了颍州,送进了安南侯府。
哪知那位少年成名的安南侯举兵刚杀过去不到两个月,就把敌国的常胜将军给打的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了,半年后朝廷还未等到安南侯传回去的捷报,倒是先收到了北云国国君的议和国书了。
那国书上云,请求大禹收战议和,愿将北云公主嫁到大禹国联姻,另割城十二座,以表歉意。
原本我听见割城十二座的字眼时,还觉得那北云国国君太没出息了些,竟然被一个未及冠的小将军给吓得割城十二座赔偿,但后来我哥哥告诉我,自打安南侯去了边境以后,不但把敌国强占咱们的那些土地城池给收复回来了,还追着敌国的常胜将军屁股后面打架,区区半年时光,便强占了敌国五座城池去,敌国的国君若是再不求和,照这个打法安南侯迟早得把他们打灭国了,割城十二座听着是多了些,但至少比举国覆灭好。
那时我才晓得这位少年战神原来的确名不虚传。
坊间有些传闻我觉得还是有点可信度的,譬如他们说,安南侯常年征战沙场,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别人只要稍稍靠近一点,就觉得浑身打冷战。因是常年受战场风沙侵袭,所以安南侯长得膀大腰圆还黑黢黢的……
对了,我早两个月还听京城的说书先生说,安南侯善耍大刀,他有件趁手的兵器就是弯月刀,那刀长有一米半,重有一百斤,世间唯有安南侯才能将那刀耍的得心应手,拿刀一举一落,能把人从中间劈成两半!
还有还有,听说安南侯在颍州的侯府多年前闹过一次鬼,安南侯嫌那些鬼魂太吵,就提着长剑把鬼全给捅死了,后来恶灵们就不敢在安南侯府放肆了,现在安南侯里还养了一堆鬼兵呢!”
这些不知真假的八卦我讲起来真是越来越激动,瞧他垂首淡笑的模样,我忍不住的扯住他一只袖子,认真道:“这些玄乎其玄的事情我虽不能说他有八九成真吧,但安南侯身上杀伐之气重,肯定是实情,你看咱们大禹国朝堂上的那些武将们,有几个生的眉清目秀,儒雅有礼?
我觉得吧,安南侯就算不是膀大腰圆的黑包子,那肯定也是个粗犷健壮的粗糙汉子……墨风哥哥你看起来,更像是文官,你生的好看,谈吐不俗,是与安南侯这个名号不甚相符。没想到你竟然是安南侯的手下,也不晓得安南侯他好不好说话……”
对上他盈满笑意的深眸,我正经的问:“墨风哥哥你笑什么?”
他想了想,道:“你对安南侯有兴趣?你若需要,本官可告诉你,关于安南侯的真正事迹。”
我重重一叹:“我对他哪有什么兴趣啊,不了不了,他那种煞气重的男人,平生事迹听多了我怕我夜里做噩梦。”
“那你,为何会在意安南侯好不好说话?”他浅浅问。
我诚实道:“我想同他讨个人,我怕他小气不给!”
“讨谁。”
“你啊!”我双手背后突然一踮脚,往他身前一凑,瞪大一双眼睛坚定的凝望他:“墨风哥哥,你长得,好像我梦中的神仙哥哥……”
他一愣,唇角弧度僵住,亦与我目光相对,漆黑的眸孔里,隐隐泛着浅金色的眸华。
门外狂风大作,迟迟没有停歇之意,蓦然一道响雷劈下来,山神庙中一瞬的银光乍现,昏暗处勾勒出了我与他的两抹漆影。
我下意识的脊背一抽,蹲下身子,抬起双手捂住耳朵,紧紧闭上了眼睛。
后有几道闪电将庙宇内映的忽明忽暗,闷雷声绵长不绝,天光接连亮起时,我影子身前的黑影也缓缓蹲了下来……
玄色广袖与衣摆落在了满是灰尘的石板地砖上,他抬起玉手,摸了摸我的头:“害怕?”
我咬着牙关用委屈的鼻音回答:“嗯。”
“小时候,打雷都是一个人缩在墙角发抖?没有躲在娘亲的怀抱里撒娇?”
我捂着脑袋摇头,“我小时候,没和爹娘住在一起。”
“为何?”
我心酸道:“算命的说我命不好,得离家历练。我刚满月就被师父送去了山上寺庙,每逢雷雨天,顶多只有二师父过去哄我睡觉……二师父也不是每次都来,我一个人害怕的时候,就会把门窗闩上,把床头的帘帐也放下来,然后躲进被窝里,坐在靠墙的床角小声哭泣……
我和我娘亲在一起的日子很少,少的我都快忘记了她的长相……后来长大一些,就不哭了,只是幼时的习惯,改不掉……现在也是,只要一打雷,我就会找地方蹲着,护住脑袋,闭眼不看外面的影子,这样心安些。”
“你父母,是狠心了些。你还这么小……”大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他小心翼翼的带我重新站起来。把我的双手从耳朵上取下来,他循循善诱道:“莫怕,本官会些武功,护得住你一个小小弱女子。”
我皱着眉头不敢睁眼,听完他的话,心里有些暖暖的……
倏然一道响雷直劈山神庙的屋顶,我失声尖叫,猛地往他怀中一扑,撞在他的胸膛上捂紧耳朵便恐惧乱嚎:“别劈我别劈我别劈我!师父救我——”
他僵着笔直如松的身子任我扑在他怀里胡言乱语,温热的吐息溜进了我的领口里,滚烫了我的整张容颜:“别怕,别怕……外面下雨了,看来今晚你我要被困在山神庙里,就这样过一夜了。”
下雨?我赶紧竖起耳朵一听,外面的风吹枝头声中确实添了不少雨打青莲瓦的响动,豆大的雨点吧嗒吧嗒落在门窗上,声声拍打的人心乱。
莫名一阵寒意钻进了我的脊骨,我冷的全身发抖,躲在他怀中懦懦的问:“不会吧,这里怎么过夜啊。”
他轻轻拍了拍我肩膀:“先忍忍,我不累。里面的地上有干草,我等会收拾一下,给你铺个小床,今晚就委屈你先在这庙宇里凑合一夜了。”
“那你呢?”
“我不会丢下你,我也在这庙里,你放心,我不走。”
我勉强安心,点点头,乖乖从他怀中的出来,睁开眼睛放下双手。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聊表安慰,随后便转身去庙宇的东头拾捡杂草给我布置安身之地了。
外面的雷声偶尔还会响起一道,我瑟瑟的跟在他身后,不敢离他距离太远。
他见身后多了我这个跟屁虫却也不嫌弃,利落的拾掇好了干草床铺,拂袖走过来通知我:“去休息吧,我就在这间屋子里陪你。”
“唔。”我听话点头,往干草地铺处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反悔了,牵住了他的袖子可怜兮兮的求他:“神仙哥哥,我一个人不敢睡……”
他微惊,不理解的温和问我:“那,该怎么办?”
我面红耳赤的半晌才挤出了一句话:“你也睡吧……我认床,我还没在这种地方打过地铺,你若是不在旁边,我可能会一夜都睡不着……”
他踟蹰呢喃:“可男女授受不亲。”
“你先过来,我有办法!”捞住他的手压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我拽着他往草铺处大步走去,强拉着他陪我一起坐在干草上,随后当着他的面催动指尖灵力,拂袖在他眼前一挥,登时一张碧盈盈的薄纱帐便从天而落,隔在了我二人中间……
我望着薄纱后的朦胧人影莞尔一笑道:“这样就好了!就真的不亲了!”
他的影子在帘帐的另一边不动如画,许久,方平静问道:“你会玄门法术?”
我点头承认:“会一点。不过你可千万别多想,我学的法术都是正宗仙门灵术,可不是什么旁门左道……我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不会乱用法术伤害你的!”
他顿了顿,轻轻道:“我知道。”
折腾了一整天了,我也的确累的不行,先歪身子躺了下来,我拍拍纱幔内的干草地,“你也躺下吧,你躺在我身边,我或许能睡着的快些。”
他听罢没再犹豫,顺从的隔着帘帐睡下——
碧纱被庙宇内的丝丝凉意拂的微动,我躺平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房顶那一排木梁,静听窗外雨落成灾。
惴惴不安的心绪久久难平,我抬起搭在腹部的右手,指尖在虚空一点,便是一枚亮晶晶的小星星。
“以前,二师父陪我过夜的时候,都会给我唱歌……”
“我,不会唱歌。”
“那你念诗给我听吧?”
“不是累了一整日么?怎么现在这般有精神。”
“可能是遇见你了,心情太过激动了,才会精神倍好。”
“……你想听什么诗?”
“嗯——归安否,扶苏吟,簪花小调。”
“咳,这些诗,讲的都是男欢女爱之类,我看过一次,没记住。”
“神仙哥哥,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嗯,信。”
我抿唇欢喜一笑,歪过身子面朝着他:“我也信!”
他静了很久很久,才温润道:“先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嗯。”我闭上眼睛,手在半空中潇洒一挥,顷刻萤火虫漫天,一闪一闪,似星河璀璨。
神仙哥哥,能再见到你,真好。
神识一点一点的混沌下去,睡梦之中,我出自本能的朝他探过手,隔着一重纱幔,握住了他的手掌。
梦中痴痴呓语,惊醒了帘外的守护神:“这帘子好碍事……”
后来,隔在我与他掌心的那片薄纱不知怎么的,便消失不见了……
他掌中的温度,十二年来,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
翌日雨停,他带我踏着满山的泥石顺着来时的原路回了侍卫驻守的那座破旧空宅。
天明了,我才瞧清了那座古宅的原貌。
屋舍接憧,青瓦相连,风雨廊下还挂着一盏盏破旧的白纱灯,院内花圃碍于常年无人修理而花苗俱损杂草丛生,左右房间倒是挺多,粗略看,至少有十间厢房!
木楼二层还添了几处空房,不过二楼的门窗损坏程度不如一楼厉害,一楼好几间房的门窗都砸落在地堆积满尘土了。但供神仙哥哥手下的侍卫粗汉子遮风避雨,小住一夜已是足够了。
院落正中间是一块特意搭就的三层木阶高的木台,木台占据了整个宅院的一半空地大小,台央放着一口破旧的大水缸,我猜测,这水缸昔年肯定是用来养莲养鱼的。
这种样式的木台子分明就是京中富商家赏歌舞的八角莲花台造样嘛!能在这深山老林里造一座这么大,且带有歌舞表演木台子的宅院,可见这里曾经的主人也是个极有钱,极会享受的大人物……
院内梨花树亭亭如盖,遮天蔽日,一夜风雨璀璨,满院皆是残花狼藉。
这么好的地盘,这么雅致的庭院,也不知庭院之前的主人因何要舍弃这里,真是可惜啦!
我跟着神仙哥哥刚踏进宅院大门,放眼欣赏繁花不足半刻钟,庭院风雨廊旁的厢房里便火急火燎的冲出了一名蓝衣小丫鬟——
小丫鬟撒脚丫子跑的飞快,猛地一头撞进我怀里,差些没将虚弱的我给撞喷一口老血……
“殿、公、呜小姐,你跑哪儿去了!你怎么又把花藜一个人丢在这里了!花藜好害怕,花藜一醒过来就瞧见了好几张陌生的丑脸,花藜吓得昨天的饭都吐出来了!那个、那个穿黑衣服的登徒子他还拿剑吓唬我!
小姐,你要替奴婢做主啊——哇,奴婢魂都要被吓掉了!奴婢还以为小姐你丢下奴婢自己跑了呢!奴婢是路痴,奴婢不知道小姐会走哪条路,奴婢还联系不上莲枝她们,奴婢、奴婢要是这样灰头土脸的返回京城,大公子一定会把奴婢刮皮抽筋的!”
小丫头搂着我的脖子就是一顿疯狂撒眼泪撕心裂肺的哭吼,我愣在了原地,抽了抽唇角……良久,熟门熟路的拍拍她后背,将她从身上扒下来,握着她的双肩温柔耐心的哄道:“别怕别怕,你家小姐我有良心着呢!怎么会忍心把你丢在这荒郊野外,自己先跑了呢!我是出去办事了,可恰好昨夜出门的时候,外面又刮风又打雷,最后还下了雨,我和他被困在了山神庙里,所以就暂时没回来。这不,尽早天一亮,雨一停咱们就赶紧回来了!”
温和的摸摸她脑袋,我朝她笑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还是这样胆小,都多大了?我只是几个时辰不在而已,你怕什么?再说这院子里侍卫这么多,谁还能悄无声息的溜进来把你偷走不成?你都十七岁了,应该学着成长,学着自力更生了。”
小丫头越听嘴瘪的越难看,很不高兴的一巴掌拍掉了我摸在她脑袋上的那只手,胆大任性的责备我:“你还说呢!这满院子的生面孔,我一张都没见过!我也不晓得这里的侍卫都是谁的人马,我一开始还以为小姐你没有得救,但是那个丑八怪说你和他家大人在一块,我见到了你的衣服后,才确定了你的安全,但是、但是我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也不告诉我他们到底是谁的手下,我、我快要被吓死了,呜呜呜——”
被点到名的某丑八怪抱着剑,一脸黑线。
我无奈的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哎呀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这不是都已经回来了么!谁的人马,谁、”余光瞥向身边淡定看戏的某大人,我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呐,你认清楚了,这里面的侍卫都是他的手下!”
“他……”小花藜吸吸鼻子,蓦然凝眸对上了神仙哥哥那张脸,吓得顿时岔了气,一口酸水呛在了嗓门眼,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好几步,连放声大哭都忘却了,抬起颤巍巍的一只手,指着神仙哥哥,面目苍白的哽咽道:“他、他、他不是画上的神仙、神仙么!”
某大人闻言一挑眉。
怔愣了少时,小花藜赶紧揉揉眼,再看他,再揉,再看……
反反复复折腾了五六次,方嘴一撇,哭的伤心欲绝:“啊——完了殿下,我出现幻觉了,啊我还这么年轻,我还这么小,我不应该神智有问题的!”
我:“……”
扶额悲伤叹气,我开始后悔当年一时心软,将这么一个笨丫头从洗衣局里带出来,留在身边做贴身丫鬟了。
以前我只觉得这丫头有点智力不够用,现在我才清楚意识到,这丫头是真的脑子缺根筋……
我低头捶了捶胸口,身心疲惫道:“你没出现幻觉,他就是同我的那幅画上的神仙,长得一模一样。”
小丫头憋住哭声,惊呆了的扭头再看我的神仙哥哥,揉了把鼻涕,壮着胆子凑近两步接着端详他:“不会吧……这眉眼,这气质,这容颜,简直就是画中人本人啊!”
小花藜的刻意凑近令他很不自在的蹙了眉头,目光躲避了开。
确认了他着实与画中人一般无二后,小花藜冷不防的又冒出了一句:“原来小姐你当初真的不是做春梦了!”
“……”我捏紧了十指,强忍住想要揍她一顿的冲动,抽了抽唇角干笑两声。
呵呵,带她一起出来真是个错误的选择。
身畔的神仙哥哥此刻尚还不明所以着,深深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倒是那位‘丑八怪’侍卫按捺不住的抱剑走了上来,满脸的求知欲,好奇相问:“什么画中人啊?什么神仙啊?我家大人长得像谁?”
“大人?”小花藜天真的又指了指我的神仙哥哥,单纯无邪的问我:“所以,他们到底是谁?”
我拍拍袖子漫不经心:“哦,他们是镇国安南侯府的人,神仙哥哥是安南侯手下受器重的文官。”
“安南侯府?”小花藜顿时眼冒精光,不怕死的直接一嗓子激动吼了出来:“安南侯?!就是莲蒂姐姐上回送进宫、呃府、的那卷画本子上,逛青楼被乱棍打出来的安南侯……唔!”
我!她大爷!
我猛地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虽然已经迟了,但是……至少还能及时止损!
欲哭无泪的控制着这个异常兴奋的小丫头,我头疼的压沉声附在她耳边提醒:“你活腻了吗,当着安南侯府人的面说这些亵渎他家侯爷的话,你就不怕他们乱刀将你砍死吗?”
小丫头一颤,立马回过了神,安分了下来。
见她脑子清醒了,我才心有余悸的松开了她,把手从她嘴上拿了下来。
小丫头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许是太过害怕真被安南侯府的人给乱刀剁了,便目光警惕的瞧了眼神仙哥哥,尔后乖乖躲到了我的背影里低头封口。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那名黑衣侍卫在听见小花藜这么抹黑他家侯爷后,竟不怒反乐的抱着剑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啥?我家侯爷还逛过青楼?还被人乱棍打出来了,哈哈哈哈,大人你听见没,咱家侯爷如今的风评都已经这么浮夸了吗?我、我肚子都要笑疼了!哈哈侯爷逛青楼,能想象到了!”
我尴尬的将小花藜往身后护了护,忙摆手反驳不承认:“小孩子睡觉做梦没醒呢,没这回事,真没这回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
黑衣侍卫还捧腹笑个不停,奈何我身边的男人却是沉黑了脸,一个眼刀刺过去,吓得那侍卫立马憋住笑,咽下了幸灾乐祸的言语。
某大人象征性的轻咳了两声,凑近我,亦很好奇的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南侯什么时候逛青楼……还被打了?”
既是他问,我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往一旁扯了些,把缘由单独说给他听:“其实,这不是现实发生过的真事,安南侯有没有逛过青楼我们都不晓得,方才小花藜说的那些,是我一个喜欢画小人书的好朋友杜撰的情节。听说是安南侯回京的时候,马匹惊跑了她的兔子,她一气之下就把安南侯给画进了自己的小人书里了……为了小人书的剧情发展,推动男女主的感情进度,她就画了个安南侯逛青楼调戏良家妇女,被男女主联手乱棍打出了青楼的情节……”
瞄见他老人家的脸色愈发铁青了,我倒抽了口凉气,亡羊补牢的企图为莲蒂那个不靠谱的丫头减轻些罪孽,辩解个几句:“其实那小人书她就是画着玩玩,发泄一下而已……没有流通市面,绝对没有,我拿我的人格做担保!那小人书现在还压在我家的闺房枕头下呢,我发誓,绝对不会有第四个人看见那些有损你家侯爷威名的情节!”
晃了晃他的胳膊朝他耍赖祈求:“神仙哥哥,这事我只和你一人说,你可别告诉你家侯爷了……我、我还不想死呢!神仙哥哥,你生气了么?”
他被我晃收了神,铁青的脸色柔和下来了几分,垂眸瞧我,唇畔终有了弧度。好脾气的拍了拍我搭在他手臂上的爪子,清隽如初,温和如初:“好,这事,你知我知。安南侯不会知道的。”
我开心一笑,重重点头:“我就知道,你一直都这么好……”
携着暖意的指腹拍拍我手背,他缓了缓,眼底浸寒,意味深长的又感慨了一句:“你的那位好朋友,真乃是国之栋梁!”
国、之、栋、梁?
你确定你想说的不是大禹之灾、粥里老鼠屎,茅坑里的搅粪棍?
突然意识到,这个国之栋梁,或许是个反话……
吞了口口水,我拉过他想换个话题了,带他回到小花藜的面前,我端端正正的介绍:“这个是我的丫鬟,叫花藜!”
他平静的嗯了声。
我接着给花藜介绍他:“这位是墨风大人!”
小花藜赶忙屈膝行礼:“墨大人好、”
问好的尾音还没落下,黑衣侍卫便有点着急的上前来打断:“嗳?等等等等!墨、墨风是大人,那、那我是谁?”
我与花藜此刻皆是摸不清情况了。
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家大人一派仁慈的淡淡回答:“你忘记了么,你是小黑。”
“小、黑!”黑衣侍卫眉尾青筋直跳,诧异的表情都快僵在脸上了……
他家大人没搭理他的异常反应,转身问起了我:“那你呢?现在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我的名字?”我憋了口气,思纣一阵,聪明道:“我叫良辰,良辰美景的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