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日。
颠簸了近一个月,回程的马车终于迈进了皇城——
许是先时出了假帝女一事后,皇兄当机立断命人将江都的消息封锁于临熙城内,连朝堂上的那些高官们都不晓得彼时我仍在临熙城,宫中那个帝女是被人易容假扮的,是以才将英王府的那些余孽给暂时蒙蔽了双眼,令他们根本想不到我掉下悬崖并未死,且还照着原计划去江都溜了一圈,这会子业已回京了。
他们至今还被皇兄闷在葫芦里,遂也没机会过来刺杀我,故而,我与崖魇莲枝等人这一路,走的十分通畅。
原本从江都到京城的路程用不了一个月之久的,但我见皇兄接连三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书上,都是在乐呵呵的朝我炫耀他是如何戏耍留在春帝宫中的那位假帝女的,我便想着机会难得,皇兄难得如此任性一回,不如让他多玩一玩,乐一乐,一次过足瘾。于是我便下令放慢了行路的速度,带着莲枝他们一路游山玩水,慢悠悠的往京都赶。
索性皇兄乐了一个月,我们也轻松了一个月,这过程紧赶慢赶的,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歌舞升平,阳光温暖,处处散发着盛世祥和气息的大禹皇城……
都说近乡情怯,我们的马车前脚才踏进了皇城地域,原本浑浑噩噩打瞌睡流口水的花藜后脚便猛地惊醒了过来,然后……趴在车窗上对着外面街道两侧的肉包子摊铺两眼泪花的唇角淌哈喇子……
我见状头疼扶额:“花藜,形象,形象!”
你这坐的可是帝女的凤鸾马车!
小花藜这吃货却是置若罔闻的抬袖擦了擦嘴角,眼睛仍旧直勾勾的瞪着外面的民间小吃摊,蠢兮兮的呵呵傻笑:“啊,肉包子,我梦寐以求的大肉包子——”
我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生无可恋。
完了,这货没救了!
正当我斟酌着要不要请崖魇大统领屈尊降贵,亲自受累去旁边的摊铺上给花藜买两个肉包子时,我却又耳尖的窥听到了马车外的百姓队伍里,有几男女凑在一起口无遮拦的八卦:
“这是琉璃顶的凤鸾马车啊……是帝女的车驾!可帝女殿下,不是在皇宫待着么?她什么时候出门的?这阵仗看起来挺大,哎,你看,后面还有一驾官老爷的马车!那些官兵手中举着什么来着?回避、出巡、钦差……钦差大人!这是去江都的队伍吧,是两位钦差大人回来了!”
“可帝女的鸾车,怎么在最前面?还有那些禁卫军,那些黑衣人,他们都是在保护鸾车里的人呢!”
“鸾车上坐着的,不像是帝女,那探头出来的,分明是个宫女嘛!”
“去!什么叫宫女,人家那是女官,帝女殿下身边的掌事女官!我家男人在丞相府里干事,帝女以前带这位女官出宫来找丞相家二小姐玩时,我们逢过面!这位女官是帝女的贴身侍女,一般有她在的时候,帝女准在附近!
说不准啊,帝女如今就在鸾车中坐着呢,只是咱们看不见罢了。再说,任凭那掌事女官再怎么尊贵,也用不着这么多禁卫军一起护送,我看啊,应该就是帝女从江都回来了。”
“不对啊,帝女不是在去江都的路上遇见了刺客,受了惊吓,又被沿路的府州官员给护送回来了么?半个月前帝女还陪着陛下前往护国寺上香了呢……”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也可能是帝女孤身回来,把随身侍奉的女官送去了江都,替她赈灾……”
“不是说,只有帝女亲自前去,才能安抚民心么?帝女不去,遣个丫鬟去,这算是哪门子安抚民心?”
“别胡说,帝女不是那样的人,帝女是咱们大禹国的守护神,她怎么会弃咱们大禹国的苦难百姓于不顾呢!”
“都别吵了,我刚刚啊,看见了鸾车里帝女的一片金色衣角了!”
“单凭一片衣角,你就能确定是帝女殿下?万一是你看花了眼呢!”
“你才看花了眼呢,老子眼神好着呢。这样,咱们打赌,我赌这鸾车里,有殿下。呐,看见了没,一两银子。”
“我出三两,就赌帝女绝对不在这鸾车里!”
“我、我就出五个铜板吧……比不得你们这些有钱大老爷,我还要留着余剩的钱去买条鱼回家给孩子补身子呢!”
“嘁,你们女人家就是小气,难登大雅之堂!”
得,这都开赌了。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我哥没有少折腾啊……
那位琉樱少公主也没少折腾!
沉思间,崖魇已经吩咐了人在前大张旗鼓的鸣锣开道了——
咚的一声锣鼓巨响,吓得我手上小檀香折扇都掉了。
“帝女回京,钦差凯旋,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开道小吏的尖锐嗓音传遍了长街的所有角落,这么一吼,楼阁店铺内出来凑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
“帝女回京?是帝女回来了……”
“听见没,是帝女回京!快快快,拿钱拿钱拿钱!”
“是帝女殿下啊,相公快来看,是帝女的鸾车!”
我扶住脑壳更加头疼了。
以前我乔装打扮偷溜出宫过来玩,也没见她们这样欢迎我,稀罕我啊!
被人吵吵了一路,直到马车行至皇宫大门脚下,在前的鸣锣开道声才消匿于一片沉寂之中。
守门的大将见是我们回来了,便赶紧俯身参拜,恭敬的跪在大门一侧。
入了皇宫,小花藜愈加欢喜亢奋了起来,扯着我的袖子就往我身上靠:“回家了回家了,咱们终于回家了!也不晓得春帝宫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反正今天晚上咱们能睡个好觉了!”
我拿她没法子的用手指推了下她眉心,含笑嗔怪道:“你啊,且告诉我,这回程的一路上,你哪天晚上没有睡得很好,睡得像条猪?”
小花藜厚着脸皮嘿嘿一笑,搂着我的胳膊就往我怀中依偎,狡辩道:“那能一样吗?外面的床,怎么能比得上我的小床睡得舒服?殿下你不知道,这一路走来可把我给折腾惨了,外面的水,我喝不惯,饭菜我也吃不惯。如今回了宫了,我终于能吃到小厨房做的小灶了!今晚上我要吃鲍鱼,要吃海参,要吃鸡汤面,还要来几盘子饭后甜点,再要十个肉包子!”
我闻言惊叹:“十个肉包子?!这么多你吃的完吗?你是猪啊!”
小花藜厚着脸皮坚定道:“我才不是猪,我只是饭量大了些……再说,也就只大这一顿嘛。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到宫中的可口饭菜了,我想念的慌。”
我有点心累了,摇了摇头放她自由:“好吧好吧,你吃吧,当心别把自己吃积食了。”
“嘿嘿,才不会呢!”
“不会就好……”
“殿下,咱们下一步,去哪?直接回春帝宫?”
“……不,先去留仙阁。”
——
重重楼阁金碧辉煌,肃穆气派,高耸于花枝寥寥,花藤缭绕的隔水对岸。
水面笙旗飞舞,波光中勾勒着岸上亭台的朦胧轮廓。
长廊两边一路盛放着时令的各色蔷薇花,稀疏两朵春日牡丹还在昂首挺胸的拔萃于艳丽花丛中,九天金光自头顶的雕花廊檐洒下来,在地面浅浅绘上两朵精致娇小的莲花纹。
莲花纹倒映在深色青石地板上,此谓步步生莲,还是我皇兄想出来的好点子。
长廊饶湖一周,长廊的尽头,便是我皇兄宴请众臣的留仙阁。
留仙阁实则便是一座用来观赏歌舞的大亭子,坐落于偌大的湖泊正北方,楼阁一层四面无墙,皆见天光,四方仅以淡金色纱帛做装饰,若有风拂过,纱帛微动,便可映衬的阁外四方花草景象若隐若现,似云烟缭绕,胜如仙境。
二层是帝王的更衣处,三层则是用来奏雅乐的地方。
按着旧时惯例,能进留仙阁赴宴的,多是朝中重臣。留仙阁地盘不大,一次来赴宴的大人不超过四五十个,故而宫廷乐师轻易是不能在帝王与大人们的面前露脸的,以免惊扰到诸位尊贵人物。
三层是乐师们的地盘,临水的莲花台子则是供歌女舞女表演所用,台上若有舞女彩衣翩翩起舞时,水里的倒影也会彩光浮华,惟妙惟肖,远远观之,简直是人间一绝。
便如此刻,那一袭鹅黄舞衣的帝女殿下便徘徊于莲花台正中央,身畔簇拥着一堆着蓝衣的配舞,旋身蓦然一个挥袖,长帛从袖口飞出,似古画中的仙女临了凡,惊艳了阁内的一众老臣……
我低调的顺着步步生莲的长廊大步往前走着,边走,边欣赏那位少公主的精湛舞艺……
身姿婀娜,翩若惊鸿,顾盼生辉,明眸善睐,笑意缱绻。
纤细的腰身在绝美舞衣的束缚下,显得盈盈可握,格外标致。
没想到,这位公主还真有点本事,竟能将这鹤仙舞,跳的这般好看……
只是,鹤仙鹤仙,理应用黑白二色的舞衣,择用鹅黄色……不像鹤仙,倒像是浑身黄羽的鹦鹉妖……
迎面撞见我的两名捧茶水宫女昂头一见我真容,吓得差些没厥过去。连宫中礼法都忘记了,愣是僵僵的站在路边瞪着我发呆。
愈发靠近留仙阁,诸如此状的宫女便越多,花藜在我身后小跑着跟上我,许是相同的场景撞见多了,便极不耐烦的冲人吼了两句:“看什么看呢!帝女殿下都认不出来了?还不跪跪跪、跪下!”
嚣张跋扈的一句话,还真呵斥跪了一众宫人。
将要在诸位大臣与那位假帝女眼前现身时,皇兄身边的太监小海子乐呵呵的拎着拂尘朝我蹦跶了过来:“殿下!真是你回来了!哎呀呀,陛下真乃神算也,陛下说今日殿下会回来,没想到殿下真的回来了!回来的好,正赶上大戏呢!”
我停下步子,镇静的看了眼单手托腮倚在龙椅上,看歌舞看的不亦乐乎的缺德皇兄,淡淡道:“嗯,皇兄给我安排了什么戏份?我何时出场,才算神之一笔?”
小海子贼兮兮的抱着拂尘冲我阴笑:“莫急莫急,一曲终了,殿下您就可以上了!”
我拿皇兄没办法的深叹了一口气,无奈抱怨道:“你说这个皇兄,他亲妹妹回来了,他不一路狂奔过来抱抱我,关心一下我瘦没瘦,在江都吃没吃苦,倒是先安排起我,好给自己找乐子了。我不在皇宫的这几个月,他还没玩尽兴呢?”
小海子这孩子心直口快道:“哎,奴才看陛下再玩三个月,都不会觉得腻呢!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放开手整一个人了,殿下您可不晓得,自从假殿下进宫以后,陛下每日上完朝批完奏折,都不喊腰酸背痛了呢!”
我皱眉揣摩了一阵:“咋?我哥他欺负人,还带动手的?”
小海子激动道:“可不是么!”一挥手里的拂尘,他开始滔滔不绝的向我汇报这两个月来,我哥他创下的丰功伟绩了:“连陷阱都是陛下亲自动手挖的,假殿下饭里的泻药,都是陛下亲手放的,还有……陛下命人在春帝宫放蛤蟆,吓得假帝女只敢在春帝宫的偏殿栖身。陛下还让人泼假殿下黑狗血,上回子陛下本来想把假殿下推湖里的,奈何暴露早了一步,为了不露馅,陛下只好自个儿跳进湖泽里,佯装是去救假殿下,哎呦此举可是把假殿下给感动的稀里哗啦的。而且啊……”
小海子神神秘秘凑近我些,有心避开跟在我身后的崖魇莲枝,及两位老胳膊老腿的老钦差耳,轻声与我一人耳语道:“许是陛下待假殿下,瞧起来像是太好了,所以假殿下对陛下,有点像……动心了?”
“啥?”我眉头一挑,顿时惊呆了:“顶着我的脸,我的脸啊!”
小海子赶紧扒拉我,企图堵我的嘴:“哎呀呀,殿下你先别激动嘛!那陛下也说,他最恶心假殿下顶着殿下的脸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了,他虽然看假殿下的脸蛋儿比较顺眼,可是他嫌弃那张脸下的肮脏灵魂……青楼女子的后代,陛下是万不可能看上她的。”
“我皇兄看不看得上她,和我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我皇兄每每对着我的脸谈情说爱……他不膈应么?”我浑身都快起满鸡皮疙瘩了……
小海子呛了声,尴尬道:“那个啥,一开始是挺膈应的……但是陛下忍住了想揍她的冲动,陛下说,那是殿下的脸,他下不去手。”
我扶额心累。
身后的莲枝却在此刻憋不住的噗嗤笑出声来了。
小海子听见莲枝在笑,便立时反应了过来,赶紧整整身上衣袍,抱好怀中拂尘,悄悄往莲枝那头挪了挪,好言祈求道:“咳莲统领啊,这事你且当做不晓得就是,若是让陛下知道,奴才当着您与大统领的面揭他的短,嚼他舌根子,他一定会拔了奴才的舌头的……”
莲枝藏住脸上笑意,宽和大度的拱手客气道:“海公公放心,本座与大统领,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就好这就好,莲统领和大统领真是好人呐……”
闲话一段,那临水的莲花台上,翩翩起舞的美人儿终于慢悠悠的伴着节奏渐缓的乐曲,在水台边停下了舞步,摆了个极美的收舞姿势……
丝竹声落,美人儿在一众人的称赞声中缓缓走下了莲花台,举止优雅的回到了皇兄身侧的尊贵席位上坐下。
“帝女神姿,我等见而难忘啊!这一曲鹤仙舞,真是跳出了仙人之态!怎就一个美字,能形容的了啊!”
“是啊,以前便听说,帝女善舞,今日一见,果然令我等大开眼界!”
“帝女本就是神女降世,上天赐给我大禹国的祥瑞,有此神姿,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啊,哈哈哈……”
吹,你们就使劲吹!
我有种想将酒壶盖他们头上的冲动。
“帝女此舞甚妙,不知,陛下先时说,帝女若跳的好,就奖赏帝女,此话可是当真?”
倚在龙椅上看戏的我皇兄挑挑眉,兴致大好的慵懒启唇:“自然当真,朕是皇帝,一言九鼎。凉娍,该赏。”
一拂玄色广袖,召来奉赏的小太监,从小太监手捧的木黑子里,取出了一柄做工精致,手艺精绝的金镶玉祥云如意,他负袖起身,亲自端着玉如意,绕过桌案,缓缓往假帝女那边走着:“吾妹做的好,朕心甚慰,如意只是个小礼物,朕还有大封赏,要赐给吾妹。”
瞧着皇兄温润如玉的徐徐靠近她,假帝女竟、羞红了面颊,眼神躲闪,青涩垂首,颇有女子怀春之态……
我默默捂住眼睛,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琉樱啊琉樱,你自己没有节操,能不能不要顶着我的脸!
演戏好歹要融入角色啊,你如今的身份,可是当朝帝王的亲妹妹,不是他的情妹妹!
夭寿啊……
我捂眼欲哭无泪,身后那些看戏的群众,倒是一副津津有味,赚到了的表情……
好在,皇兄后来并没有将玉如意送到假帝女的手中。
假帝女羞赧的举起一双葇夷正要去接那柄巧夺天工的祥云如意时,皇兄倏然目中一凛,收回玉如意,威严的一拂广袖,转身朝我这边不疾不徐的行了过来。
“凉娍的东西,你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