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医生评判的话,末光苍介是一个奇迹。
现在,这个被断定大约活不过冬天的奇迹先生垂下睫羽,挡住了眼中暗沉沉的情绪。
太真实了。
每个马甲拥有的背景在强大又缜密的世界规则之下不断细化,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甚至衍生出数条细小的丝线,与无数的其他人有了关联。
他很难把这只当做是一个身份、一张卡片。感觉更像是…自己真的度过了这样的数十年。无论是羽谷缈背景中苦苦找寻孩子十余年的父母,还是面前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长辈,没有谁能说他们的痛苦是虚构出来的。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没有这张身份卡,他们是不是也会有普通平静的一生。
末光苍介收紧了手,将长泽昭夫那双苍老的手紧紧拉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俯下身,将自己的话语放得更柔软了一点,我并不后悔。
平日里威严的警视正将满是皱纹的脸贴在他的手上,背部不断颤料着,声音携着泪水滚落出来,你就像是…我的孩子…
没有谁能比他更心疼、更愧疚。
末光苍介听懂了这句混乱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他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闷的喘不过气来,知道自己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只会让面前这位家人一样的男人更加难受,他只紧紧咬住嘴唇,将脸绷成了一座石膏像。
许久都只有从喉咙里哽出来的细微又苍老的哭声,长泽昭夫再次站起来时,连背都如一位真正的老人一样佝偻起来,他将粗糙的手掌放在一直沉默着的那人肩膀上,道,……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去吧,外面有人在等你。
等冲矢昂和江户川柯南来时,只看见了长泽昭夫离开的背影。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背对着他们,灵敏的感官明明早已察觉到来人,却并没有回头。
【死去的刀子忽然开始攻击我。谢谢……我真的说不出话来了,连鸣鸣鸣都没力气打了】
【呜呜呜呜鸣哈哈队长哈呜呜啊啊啊啊啊副队呜呜呜呜呜鸣呜草啊啊g/qoku`7y2q21】
【疯了,拉出去吧,把我也拉出去哈哈……刚出场的时候我以为他期盼死亡,觉得少年漫里突然出现一个死气沉沉的角色还挺有意思的,后来直升机上松尾那个的话说完,又不希望这个仍然意气风发的人死,现在我真的希望末光老师可以好好休息
那个医生抽烟自闭的时候我都要跟着一起自闭了,他有多疼啊,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没有时间了是什么意思啊!敲,就是他是一定会死的是吗,前面还在说老师太傲娇了都不回抱柯南,现在看他哪是因为傲娇明明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
知道生离死别会留下多大的伤口,所以希望自己和男孩永远保持在疏离的师生关系,这样至少自己走的时候,也不给别人留下太大的遗憾】
【副队…死了那一幕我都不敢截图,那个时候末光的眼睛还是睁开的吧,眼睁睁看着副队死在面前,我真的受不了了啊啊啊为什么这么苦啊。全家都是红方…先是父母再是同伴,最后也要轮到自已。】
【平时都是队长在保护大家,这次也换一换,让我保护你吧】
【我真的受不了看一些老人难过。未光苍介父母殉职的消息是他带去的,队友殉职也是他带去的,病危通知书是他签的,他曾经差点要宣判自己孩子的死亡,又在那天亲手将其拽了上来,之后每一次看着对方在病痛里挣扎,是不是都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
【不是!我不是很理解啊,老实说真的觉得那句记住我有点…自私吧,副队这个人的确很戳我,但是这句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末光到底想不想活下去。
让一个亲眼看着所有同伴都牺牲,又被打断了脊柱(感觉当时无论是末光自己还是副队都知道,这一枪下去他肯定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甚至受了这样重的伤的人活下去,不就是在逼他经受折磨吗…逼他每分每秒备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逼他从死亡上挣扎着终于得以短暂喘息,又要清醒的看着自己再次走向死亡。
这句话就像是诅咒,会把未光永远困在里面。真的怀疑是不是末光听错了,或者把本来的别记住我听成了记住我·】
冲矢昂走过来后,先看见了男人有些湿漉漉的睫毛。
那人一向最能忍耐情绪,连眼眶的红润都能忍回去,但是纤长的睫毛被之前眼中薄薄一层水雾熏染湿润,变成了唯一留下的证据。
之前一直有的猜测终于被证实,冲矢昂并没有泛起解开谜题的轻松感,反而皱起眉头,用墨绿色的眼睛看向那人消瘦的脸颊。
他大概真的…没什么时间了。
江户川柯南垂下眼睛,却又在再次抬头时挂上笑容来,将手中一大捧花束塞在了末光苍介的怀里。
猝不及防撞进一片太阳一样灿烂的橙黄色里,一向沉稳的男人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暗红的眸子中流露出些许迷茫,下意识抱紧了怀里被赤白橡色纸张包裹住,挤在一起的十余朵向日葵花。
灿烂的色彩好像照亮了他的眼睛和小小半张脸。
老师。小男孩趴在他轮椅的扶手上,笑着将脸凑过去,眼睛亮闪闪的。
……小侦探不莽的时候真是个小天使。末光苍介有些迟钝的在心里想到,手上那一捧花实在灿烂的有些烫手,他这才记起前两天江户川柯南找过自己的本体月山朝里,用一种很不好意思的语气别别扭扭问送礼物的话有什么好建议。
是什么样的礼物当时正在波洛咖啡厅里,盯着金发服务员任劳任怨给某个还躺在医院里的家伙极其陪护做饭的月山朝里放下手里的东西,反问道,唔…一般礼物都是有祝福的意思吧,你想给对方什么样的祝福呢
我想想………江户川柯南一脸纠结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把黑发男人端来的果汁一饮而尽后才小声道,开心,还有平安吧
哎送给小兰的吗
那就可以往这个方向想,不过送和对方很像的礼物也不错。月山朝里露出一个有些促狭的笑容来,显然已经把对方口中的那个人当成了小兰,之前小雾有送过一个和我很像的陶泥小人,很可爱。
没想到当时小侦探说的居然是我……那送向日葵就只能是因为后者了吧,有这么暮气沉沉的向日葵晶。
谢谢。末光苍介暗红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又归于平静,他抿了抿嘴,还是报紧了怀里这从和自己完全不像的向日葵花,小声道谢后将话题引向别处,你昨天来找过我
他记得当时有人按门铃,但是当时自己又被这具身体自带的buff困住,暂时无暇顾及对方,等终于缓过神来时,匆匆跑来按门铃的小男孩已经跑走了。
嗯!看见自己的心意被对方收下,江户川柯南笑着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对方,其实是因为这个。
那封信用黑色牛皮信封装着,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有些奇怪,他先打开了里面的一封手写的信,信是刻意仿照一种很正规的方式书写的,辨认不太出来其他东西。
【工藤新一先生∶久仰大名。
鄙姓羽谷,此次冒昧来信是想请你调查叔父羽谷博司别墅失火一案,并找到他留下的财宝,委托费一共是100万日元。
信封中是目前所有案件相关细节、飞机票以及30万日元,静候您的到来。
羽谷宗之】
黑发男人皱了皱眉头,瞬间明白了漫画想要干什么。被伤疤覆盖的手指灵活地翻开信封,从里面倒出了一张折叠好的报纸,一个密封的厚重的纸袋,还有一张飞机票。
目的地是美国,波士顿。
其他两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张报纸上,并没有注意到末光苍介看见这个目的地后猝然幽暗下来的眼眸。
报纸是二次印刷的,看来原版已经有了些时日,并没有保存的很好,印刷出来总有很多黑灰色的阴影,把原本就看不太清的照片印刷的更加模糊。
占据报纸三分之一版面的是一座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别墅,照片是黑白的,黑灰色的火光把别墅层层包裹着。
【xxxx年x月x号,知名慈善家羽谷博司确认死于……】
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看上去是不久前刚刚拍出来的,后面还用日语写着详细地址。照片中,别墅黑色的铁门已经被藤蔓植物覆盖,呈现出一种荒芜又破败的奇怪感觉,白色高墙早就被黑烟和灰尘覆盖,死气沉沉的与铁门融为一体,从铁门外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疯长的杂草和与高墙同样命运的白色雕塑。
三十一年前柔软冰凉的指腹踏过报纸开篇的时间,男人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那么远的事情,突然要调查。
估计是为了那个一直没找到的宝藏吧。小侦探将双手置于脑后,显然见过很多这种忽然闹闹哄哄要争夺遗产的事情,拖着长音道,不过调查一件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真的很有意思不是嘛。
说起案件,江户川柯南眼睛都闪闪发光,看上去满是斗志,这张三十一年前的老报纸和未解决的案件已经勾起了男孩强烈的兴趣和挑战欲,男孩踮起脚望向末光苍介,眼中满是期待,但是我去不了,所以想请老师以前辈的身份带我一起去。
未光苍介看着他,点了点头。
男孩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亮,看上去快要蹦起来,连头上的呆毛都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比起这位老师,江户川柯南想的显然更多,十月的波士顿还没有被冷酷的寒冬覆盖,在案件结束之后他们可以多待几天,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也是好的。
冲矢昴习惯性扶上他的轮椅,似乎觉得这种推拒已经没有必要,男人也并没有拒绝,任由对方推着自己的轮椅往外走去。
今天要去看他们吗推着轮椅那人开口问道,声音里面并没有什么波澜,像是在问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说起来,我和他们也好久没见了,一起去
对方说家常一样的语气让末光苍介缓下神色,这件事情终于落下帷幕,自己本就是要去看一看的,-起去吧。
墓园。
从十月初开始就鲜少再有阴天,今天的阳光尤其灿烂,又被入秋寒冷的空气稀释掉,暖烘烘的撒在身上,并不灼热。
在得到小男孩同意后,那束过于灿烂的花被留在了石刻的台子上,末光苍介用带来的手帕一点点擦去上面本就没有多少的灰尘,在祭台上看见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大概是那些家伙的朋友、家人曾经也来过。
他平时来也不过就是用手帕将墓碑上的灰尘细细擦掉,再对着远处风景很好的山发会儿呆就走,今天三个人来,擦拭墓碑的时间比往常缩短不少,发呆也不是个好选择。
该回去了。
这样想着,男人正要开口,却忽然在前方不远处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漫画中随之出现的画面让他瞬间明白自己并没有认错。
【鸣呜鸣鸣向日葵…未光老师……把向日葵留下吧,说实话看他没把向日葵带回家我就已经有种不好的预感了】
【为什么副队连名字都没有,至少让他留下些痕迹吧……哎那个后面的是不是有人】
【!!好像是老板】
【草,死去的刀子又又又开始攻击我…安福老板…现在看这个名字真的好讽刺】
【刀死我算了啊啊啊啊啊,是来给小天使扫墓吗…】
居然真的是安福大明。
那位曾经有些发福的书店老板瘦了很多,两鬓花白,走起路也有些坡脚,但是那双眼睛总算退却了痛苦,被一种更飘远的神色取代了。
之前月山朝里也来扫过墓,未光苍介很快就找到了不远处刻着女孩名字的墓碑,祭台上放了一块新鲜的蛋糕。
江户川柯南正认真用一小块手帕擦着台面,并没有注意到旁边路过的人是谁,男人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还是不要在现在打扰他了。想起很早之前的那个案子,和从泥土中将女孩挖出来时的场景,末光苍介只感觉心里郁结的地方又胀大一圈。
你们回去吧。男人开口道,声音有点哑,感觉到其他两人徒然看过来的视线,他顿了一下才解释道,我去看看父母。
那位小侦探敛下有些怔然的神色,这才有了老师早就只是孤身一人的实感,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冲矢昴按住肩膀,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向来时的方向离开。
因为年代久远,他父母的墓在很里面的位置,等终于将那两块墓碑擦拭干净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只在天际线处仍然拉着一条明亮的线,使整个天空看上去就像被幕布胡乱盖在一样。
没有了其他人在,男人总算在墓碑前放空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冰凉,天空居然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没过多久小雨就转化成了连绵的雨幕。
这对一个做轮椅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墓园里铺的都是青石板,被温和的雨水润湿后变的容易打滑。
他定制的轮椅早就葬身大海,新的还没有做好,现在坐着的这个就是最普通不过的那种,轮子并没有什么防滑设置,连底座都算不上太稳。
本想在新轮椅做好之前随便用一个对付过去,现在好了。
来时的地方是一段一段接连的、青石板铺的斜坡,坡度有点大,表面滑的厉害,中间还有两道凸起,这个轮椅只能手工推助,末光苍介和它僵持了半天,发现自己确实上不去。
早知道就不让那两个人先走了。
被一道小小斜坡困住的前队长最终只能等待着负责解决一切突发情况的本体从家里换好衣服过来,雨水连绵,已经将他肩膀上的布料全数打湿,连带着头发和腿上盖着的毛毯一起。
末光苍介已经开始看起系统面板里的退烧药了。
头顶上方的雨忽然停住。
男人愣了一下,这才重新抬起头,正看见一把黑伞的伞面,之前那个匆匆一瞥而过的中年男人就举着这把对于墓园来说很合适的黑伞,将伞面往他这里倾斜了一点,自己倒是被雨水打湿了后背。
并没有询问其他的话,安福大明空出的那只手推上轮椅椅背,将他稳稳的推上了那节斜坡之后才开口,要出去吗
嗯。没想到居然会碰见对方,末光苍介点了点头,麻烦您。
这里离墓园门口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斜坡。
刚开始只是沉默的向门口走去,或许墓园这个地方天生会让人对往来的其他人报以善意或是产生同命相连之感,走了不到五分钟,后面的人先开口了,来看谁啊
父母。还有朋友。
有着暗红色眼睛的人回答道,那头半响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安福大明暂时停下,给他递了块奶糖。
在连绵的雨幕里,末光苍介从这个身份素不相识的那人手中接过那颗奶糖,盯了一会儿还是默默打开塞进嘴里。
粘稠的甜味很快在嘴里蔓延开来。
我来看女儿,还有妻子。口袋里现在仍然习惯装着奶糖的人说道,声音很平静,隔得太久了,她们俩没能安在一起,先去看了女儿再去找她。
安福大明的声音被雨水润开,变成一种湿漉漉又和缓的曲调,轮椅上的人并不开口,只是安静的认真聆听着。
其实人年纪大以后,就会发现,是我们给死亡赋予的意义太沉重了。
也许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过这些事情了,这样的话题说给朋友听,难免得到心疼或者同情的视线,说给有同样经历的陌生人听反而只是一次轻松的交谈。
安福大明有些絮絮叨叨。
说白了。死亡其实就是……忘记而已。他将黑伞往里面送了一些,似乎并不想让雨水打在男人盖着腿的毛毯上,自己的头发却被打湿大半。
孩子,我们都失去了。但是我们没有忘记。没有忘记就是一直在一起了。
看着中年男人平和的脸,末光苍介咬了咬嘴里已经软化的糖块,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位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的书店老板仍然平和的往前走着。
笑容尚未从脸上撤离,脑袋里一条纠缠成一团的黑线忽然被拉扯开,像是惊雷炸响,连心脏都紧缩着搅在一起。
…记住我。
带着血腥气的声音从耳侧传来,连带着断断续续的画面和曾经并不能分辨出的口型。
在安福大明看不见的地方,刚才还笑着的人面容忽然冷下去,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样,瞳孔深处的东西全数破碎。
什么啊。
如果人物卡片有共鸣值的话,他觉得现在自己头顶上就顶着【100】这个大字。
末光苍介猛地握紧拳头,指甲在手心留下一圈掐痕。
那个家伙。
那个把自己护在铁柜里,甘心赴死的家伙。
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嘱托,不是在用自己的命诅咒他活下去,不是让他记住仇恨,那句遗言甚至不关于他自己。
居然只是一句宽慰而已。
他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用最后一口气,对着自己说了一句……宽慰。
只是宽慰。
谢谢你愿意听我这个大叔说这些。
不,也谢谢您。耳鸣、幻象,末光苍介感到一种从脊椎深处传上来的震动,他回应着面前的男人,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飘出身体,快到墓园外面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有些迟疑的抬头,看见了举着伞匆匆赶来的冲矢昂。
戴着眼镜的男人看见他后似乎总算松了口气。
不知道那人和安福大明说了些什么,等回过神来轮椅已经被刚赶来的人接了过去。
他们在快到门口处告别,被冲矢昂推出墓园后他才发现江户川柯南也在,和那人一样都是一副刚赶过来的样子。
大概是已经回去,发现屋外突然下雨后又匆忙赶了回来。
末光苍介有点头是目眩,不能认真对两人满是关怀的举动做出回应,使内心深处牵扯出几丝好笑的愧疚感。
无数幻影突然在耳边眼前炸响,像是光怪陆离的夜曲,他感觉疲惫,只想快点回去将自己团在-起,好熬过每晚固定的保留节目,现在却仍然要绷着身体,绷着脸,去应对男孩担忧的询问。
从墓地到家的路程被无限拉长,等他终于看见小男孩挥手作别,看见那座仍然死气沉沉的宅院大门后有种从酷刑台上脱身的解脱感。
冲矢昴好像在后面问了什么,末光苍介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之后,他甚至没有看院门有没有关好就径直推着轮椅进了房子,直奔厨房,从里面翻出一堆杂七杂八的药瓶来。
平时这个身体自带的buff会在十点准时轰鸣,他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药片按照药效和时间一点点咽下去,然后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等待病情退却。
现在因为那句解开的谜语,原本应该三个小时后才发作的精神疾病在天色尚未彻底沉眠的时候就敲响了大门,他只感觉急迫,甚至到手忙脚乱的地步。
烧上一壶热水,从柜子里抽出玻璃杯,按照顺序排列的药物因为刚才手部控制不住的颤抖被全数打乱,他只能努力从幻觉中脱身将重新摆好。
来不及等水开,干脆就这样挨个咽下去。
为什么要用这张人物卡
终于将最好一片吃完,末光苍介噎的难受,没管旁边的水到底有没有完全烧开就端起来往玻璃杯里倒,忍不住腹诽着。
就算自己本身没有半点问题,现在这样全是因为恼人的角色卡buff,也快要被没完没了的发作和越来越强的共鸣倒腾到精神衰弱了。
尚未将玻璃杯端起来,子弹的破空声在耳边炸响,甚至还有玻璃被打穿后四裂的声音。
“部
暗红色的瞳孔瞬间紧缩起来,眸子里却没有倒映出那刻飞射而来的子弹。
末光苍介下意识往后躲去,等反应过来那是幻象后已经迟了,手臂因为退后的动作装上厨房的橱柜,不知道冷硬的边缘磕在手拐哪个地方,整只手臂瞬间发麻,卸去了所有力气。
手上本就沉重的热水壶脱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底座侧面裂成了好几块,在里面咕嘟了许久的水从破口处四处逃窜。
轮椅撞到家具拐角,并不像之前专门定制的那个那般稳固,居然直接向后面倒去,他伸手扶住柜面想稳住身形,却忘记台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本就光滑的台面只是让他改变了倒下的方向,并没有起到任何阻挡作用。
他摔倒在地,方向的改变让无力的双腿直接浸在热水壶中倾泻而出的一大摊水里,裤子瞬间被大片大片的润湿,手也被金属制的轮椅挂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痛。
…为什么幻觉能这么逼真,还有配音
男人对着一塌糊涂的现场恍了会神,最后一脸疲倦的将脸埋在手心里,难得无措又烦闷。
扮演这样一个马甲对于精力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特别是随着扮演时间拉长,共鸣度越来越高以后。
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好像因为这普通的一次摔倒有些决堤,,男人死死咬住牙关,拼命想将他们重新堵回胸腔里。
被虚假的buff搞成这样,实在有点丢人了。
地上那滩水烫不烫来着
他伸出手指,指尖点在水上,皮肤被热水刺的有些麻,但是还到不了烫伤的地步。
男人一时不知道是水已经凉了一点还是的确没事,对着地面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从系统面板商城里拖出了一个专业人士
一次性问诊机器人扫描了一下他的双腿,最终给出【【泡热水澡是不算烫伤的】这种结论,男人和它那双机械豆豆眼对视了一会儿,莫名从三无机械脸中看出了嘲讽,忍不住磨了磨牙,把它按回系统里。
谁写的程序,说话怎么这么阴阳怪气!
算了,反正腿部没痛觉,也没什么事,先缓一会儿再起来收拾好了。
末光苍介将上半身靠在橱柜上,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闷闷的气来。
等003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又要唠唠叨叨了。
冲矢昂把人送到门口后却并没有急着离开。
刚才末光苍介的模样实在有些不太对劲,眼底深处好像在和那位中年男人交谈完之后就是恍的,但仍然努力在自己和江户川柯南面前绷着。
他清楚看见,对方因为穿着西装而无处遁形的手在不住颤抖着,最后只能靠死死抓住扶手在阻挡这种最诚实的身体反应。
老宅的院门在他面前合上,目送对方进了屋内,反手关上门后他又站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咬咬牙推开那扇并没有关紧的院门,走进了内院。
实在有些担心对方的情况,但又知道末光苍介并不喜欢,甚至是厌恶在病发时和人纠缠,戴着眼镜的研究生在门外纠结了许久,轻握成拳的手搭在门面上,半天都没有敲下去。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巨响,接连着一串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冲矢昴瞬间冷下神色,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翻出一根铁丝直接撬开大门,几步冲了进去。
声音方向-
已经脱下西装外套的男人跌坐在地上,在听见脚步声后才从手心里抬起脸,露出那双夹杂着震惊和恍惚的暗红眼睛,而他被西装裤包裹着的腿就这样无力的浸在水里。
那滩水正往上翻着热气,显然温度不低。
想起对方离开时那句信誓旦旦的话,这位fbi的王牌探员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笑,那双一直眯起的眼睛彻底睁开,冰冷的墨绿色眸子让他的整个面容都冷峻下来。
可以照顾好自己他冷声重复出那句话,手上动作却绝不含糊,迅速将人从地板上捞起来,快步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腿部失去知觉也不意味着可以肆无忌惮的再次受伤,感觉到被水润湿的西装裤布料都在发烫,男人一时想象不到那双腿的惨状,只皱着眉头迅速解开对方的皮带,要将裤子褪下。
-直沉默着任由他动作的人却在此时忽然挣扎起来,那只被烧伤覆盖的手死死拉住他的手腕,想阻止冲矢昂进一步动作。
没烫伤,你放手。末光苍介努力想用一种能让人信服的严厉口吻说话,吐出的句子却连尾音都在发抖,松手!
冲矢昂这下是真的被气笑了,属于赤井秀一的一部分和现在使用着的身份杂糅在一起,变成了另一种凌厉的气质,反光的眼镜挡去了眼中的暗沉,没看过就随便说没事
我……对方瞬间被这句话噎住,嘴长了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冲矢昴就趁着他尚在找借口的时候发力。
松手!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瞬间睁大,男人死死咬住下唇,因为拽着他手腕阻挡动作的那只手过于用力,甚至在微微发抖。
男人力气很大,但是因为之前长久的病发早已耗费掉很多精力,现在这个姿势又不好发力冲矢昴按住他就像按住一条案板上的鱼。
还是尾巴根本不能动的鱼。
被水浸湿后变的比之前更重的西装裤被扔在地毯上,墨绿色的眼睛看过来,又很快顿住。
像他之前猜的那样,从瘫痪起就没有找人照拂护理过的腿部肌肉萎缩的很厉害,变成了现在纤细的模样,皮肤因为长时间不见光亮而苍白,膝盖和脚踝处的骨头都很明显,甚至有些锋利。
更重要的是……男人其中一边的腿上,从脚踝到膝盖上面满是黑褐色的旧伤,大片大片狰狞又凹凸不平的烧伤残疤,还有好几处裂纹状的伤口,被利器碎片刺穿后留下的狭长疤痕。
有着这双腿的男人死死咬住下唇,将头扭到一边,侧额并着小半张脸颊都踏在沙发靠背上,手死死揪住沙发上铺着的布垫,连眼睛都闭上了,和发丝一般黑的睫羽微颤动着,像是终于认命般任由对方打量自己丑陋的皮肤。
还好,没有很严重,只是有些发红。冲矢昴将自己的视线从那片引人注目的伤痕上移开,简短的评估了一下腿部被热水浸过的地方的情况,起身向卫生间方向走去,我去拿毛巾,你别动。
…现在谁还能动!
末光苍介忍不住把脸埋在沙发靠背上,很不合人设的撞了两下,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太社死了吧,而且丢人。
他隐藏在黑色发丝下的耳朵红到马上要滴出血来,手几乎要把沙发软垫拽烂,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绷住一些的情绪瞬间被这种连环室息的场面搞得摇摇欲坠,又快收不住了。
冲矢昴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几条未开封的毛巾,又用盆子接了一盆凉水。
之后,怀着试试的心态,他居然真的在冰箱里找到了冻着冰块,倒了适量的在水盆里,他端着这盆从凉慢慢向冰过度的水回到客厅。
男人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但是走进了看却能发现对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又病发了吗,还是
冲矢昴想到了之前在直升机上,松尾和志一点点拽下那人手套时说的话。
就像不希望别人看见自己手上的伤疤一样,这位向来自尊心很强的前辈是不是更不希望别人看见他现在羸弱的双腿,特别是一个见过他曾经模样的人。
戴眼镜的男人将浸满冰水的毛巾扭到半干,敷在对方腿部泛红的皮肤上,心里想的却是那人一直盖在腿上的毛毯。
这几层薄布料对他来说是不是已经异化成为了保护壳又或者遮羞布,想由此将自己所有不堪的、残破的一面遮挡在下面,将自己无时无刻不饱受着的痛苦连同伤疤一起全数淹没。
冲矢易叹出一口气来。
他想起今天那人被眼泪润湿的睫毛,和仍然保持着冷硬的脸,忍到泛白的指节和几乎要被咬破的下唇,再次开口时已经换上了冲矢昂的语气。
建议你还是不要一直强忍着比较好。他将剩下的毛巾用同样的方式敷在对方剩下的地方,没有刻意避开疤痕位置,也没有做过多停留。
情绪压抑久了反而越积越重,不如干脆直接发泄出来。
那人抓着沙发表面的手更用力的一些。
差不多了。冲矢昂没再多说什么,垂着眼睛将敷在那人腿上的毛巾挨个取下来,刚才被热水烫过的地方褪下了红色,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
差不多了就出去。
并没有理会对方几近冷硬的驱逐声,男人带着枪茧的手按上那节小腿,评估什么一般用力捏了一下。
明明腿部没有知觉,本来一直将头埋在沙发靠背上的末光苍介还是像被烫到一般畏缩了一下,下意识向后躲。
腿部肌肉萎缩的很厉害。感觉到因为长久没有过任何行动,手下的那节腿部肌肉是完全僵直的,冲矢昂皱着眉头建议道,你应该找个护工,每周至少按
我不需要。像是生怕他听不明白一样,男人微侧过头,露出小半脸颊和一只在晚上甚至闪着光的暗红色眼睛,又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完全不需要。
黑暗中,两人沉默的对视了一阵子,末光苍介努力把目光放的冰凉又冷厉,想把面前这个莫名其妙进来打扰他休息的家伙赶走。
那人墨绿色的瞳孔在对视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渐渐暗下来,先行错开了视线。
黑发男人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被对方拉住那条满是伤痕的腿,手指碾上小腿紧绷的肌肉,直接身体力行的让他当场雇佣了一个护工。
先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随后男人咬牙骂了句许久未说过的脏话,你他妈给老子放开—
他想拽住对方的手,却因为位置使动作变得软绵,最后只能蓄力用手向冲矢昴的肩颈处攻去,算得上狠厉的攻击打在那人身上,却只是让他皱起眉头,手上动作没停下片刻。
……肌肉太久不按会僵化,和你的情绪是一样的。一直压着只会让心脏和你的腿一样萎缩。冲矢昂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应该适当发泄一下。
我现在最大的情绪来源就是明明准备休息了还要被你这个家伙打扰!
心里这样恶狠狠想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却感觉脸颊忽然一片冰凉,这次不再是因为雨水。
他打向对方肩颈的手僵在上面,最后只能恶狠狠拽着对方的衣服,像是要把手下的布料都抓破一样。
无论是之前种种即使没真正经历过,也历历在目的过去,还是栗发警官高强度连轴转的任务,毒/贩丑恶的样子和受害者的惨状,冷灰色瞳孔的杀手手下的一桩桩血案,白发少年眼中黑灰色的世界,都在此刻决堤了。
平时自己的其他马甲偶尔也有情绪不对过,但是稍微掩盖一下就过去了,周围的朋友也大多不是什么刨根问底的人,见不愿意开口都不会再追问。
谁知道赤井秀一这个甚至还算不上朋友的家伙态度强硬成这样,直接冲上来提着斧头把自己筑牢的大坝欧塌了!
眼泪一旦开头就再也止不住,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他把下唇咬烂了都止不住,最后只能低下头,不想被面前的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真的忍不住。也许就像对方说的一样,他太需要宣泄口了。
小腿终于按摩完,冲矢昂像是为了按其他地方,无意间往前了一些。
末光苍介就在此时凑过去,将脸埋在对方的侧肩上,似乎觉得这种姿势都比被那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好,泪水在瞬间就打湿了一大片衣服,在脸被挡住那刻,喉咙中的哽咽再也藏不住。
冲矢昴只是沉默着将对方腿部紧绷了几个月的肌肉一点点按摩开来,感觉到手下的皮肤终于渐渐柔软下来,也许这双一直被藏在毛毯下的腿和那人的灵魂在某一处牵连着,按开了腿上的肌肉,好像是按开了心脏处深压着的郁结。
他听见对方的哽咽声越来越大,中间渐渐开始夹杂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那个一直隐忍又强大的前辈将脸埋在自己肩膀上,抽噎着说好累、好疼之类的话,还不忘在句尾骂他一句混蛋。
我只是想……休息
明明是来退休的,为什么比之前的每个任务还累啊。
想好好…睡一觉…
好不容易让另一个马甲睡个觉还被诬陷有心理问题,等嗓子好了还要去应付心理医生。
好疼…好痛苦…别缠着我了………
琴酒西内啊,天天怀疑来怀疑去就不能安生几天吗。
杀了…
赤井秀一你等着,等我明天缓过来就杀你灭口。
并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预示着自己要遭殃,这句带着浓烈痛苦情绪的泣声让冲矢昴抿起嘴,因为这句话下意识想转头去看末光苍介,又强行忍住动作。
那个逻辑缜密的男人此刻说话却断断续续,像是孩子般只会吐出我想…、好…之类幼稚的搭配词,肩膀不断颤动着,像是摇摇欲坠的山脊。
从这些含糊的哭音中窥见了一段被烈火灼烧着的旧日残卷,冲矢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揪着,他停下按摩的动作,手安抚般放在那人小腿处层层的伤痕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破碎沙哑的哭声一点点小下去,连带着一直用力抓着他衣服的手都渐渐松开,戴眼镜的男人这才侧头扶住对方,小声询问道,前辈…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冲矢昴扫开对方凌乱的黑色发丝,才发现那人闭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脸颊一片湿漉,被泪水糟蹋的不成样子,但是表情很放松,连紧皱着的眉头都松开了,显然已经在发泄过后沉沉睡了过去。
将末光苍介安置在沙发里,又拿毛毯盖在那人身上,他站在黑暗的房间中沉默许久,转身去厨房将碎裂的热水壶收拾好,又将那一堆药罐一个个拿出来辨认再放好。
他查看每一瓶药时都会打开看一下数量,曾经以为那人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一直未曾吃药,现在才发现该吃的药片都一颗不落,那个已经熟睡的家伙其实顶着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挣扎着想要活的更久一点。
哪怕一点点都是好的。
等终于将地板上的水渍擦干净,冲矢昂从那间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厨房中出来时,发现沙发上的那人已经把自己团成了另一个姿势。
黑色发丝挡住了眉眼,毛毯挂在身上要落不落,但是睡得很熟,戴眼镜的男人走过去,听见一句从梦境里嘟囔出来的自语。
活着怎么这么痛苦啊…
粘连在一起的、轻微的声音,带给人的冲击却比寺庙中敲响的钟还要沉重。
冲矢昂连呼吸都错了几下,绷着脸将毛毯捡起来重新盖好。
苦了。
今天就暂且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