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水落在地上,又迅速化为一团冰雾,慢腾腾地往上飘去。
这里是一个位于洞穴深处的寒潭,常年有冰雾缭绕,气温极低,却也是药宗堂弟子修炼的好地方。
寒潭中泡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但里衣都被冰水浸透,紧紧地贴在惨白的皮肤上,唯有垂落下来的乌发带着色彩。
婴儿手腕般粗的铁链缠住了那个人的四肢,并向四方漆黑的墙壁延展而去,那个人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但凑近看,便能发现那个人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注意点,别让他死了。”有人说道,声音在洞穴里回荡。
“嗐,瞧你说的,哪儿有这么容易死?”另一个人不以为然地开口,他走到寒潭边上,手中长鞭一挥,鞭子咻的一下缠住了那个人的脖子。
只见那个人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被迫往前倾去。
然而骤然绷紧的铁链拽住了他,与缠在他脖子上的长鞭形成抗衡的力量。
“唔……”那个人齿间溢出痛苦的闷哼,仿佛终于活过来一般,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却稚嫩的脸。
是斛律偃。
两年前的、年仅十二岁的斛律偃。
“看吧?还活着。”持鞭的嵬生呲牙咧嘴,对同行之人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我们药宗堂要用的人,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去?那样一来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同行之人沉默不语,表情凝重地看着斛律偃。
嵬生又道:“燕丰啊燕丰,要说厉害还是你厉害,我们药宗堂寻觅了几十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反而是你一来就为我们找到了。”
说完,嵬生高兴得哈哈大笑,收回长鞭,拍了拍燕丰的背。
燕丰被拍得脚下趔趄,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撞上斛律偃看过来的目光。
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溢满了鲜红的血丝,漆黑的瞳仁里本是一片死水,但在看见他的刹那,无数情绪如同沸水似的翻腾起来。
痛苦、仇恨、失望等等。
不断交叠。
最后,交织成一片巨大的网,从眼眸覆盖到斛律偃的整张脸。
“燕丰……”斛律偃的声音极为沙哑,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宛若泣着血,“你骗我……”
燕丰脸上有心虚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恢复镇定,眼神平淡地看着斛律偃:“抱歉,阿偃。”
斛律偃死死盯着他。
“十多年前,我家收留了你们孤儿寡母,若不是我娘冒险骗了追杀你们的那些人,只怕你们早已成为那些人的刀下亡魂,如今你娘死了,正好由你来报答我家的恩情。”
燕丰蹲下身,和寒潭中的斛律偃平视。
整个洞穴都被一颗夜明珠照亮,清冷的光落在燕丰越发阴冷的神情上。
燕丰轻声开口:“阿偃,你可知你娘是怎么死的?”
闻
言,斛律偃浑身一震,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铁链晃动的声音无比刺耳。
嵬生皱起眉头,挥动长鞭甩在斛律偃身上,浸湿的白衣瞬间漫出一层色彩鲜艳的红。
斛律偃猛吸口气。
可他并没有停止挣扎,甚至越发激动地试图挣开铁链扑向燕丰。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嵬生一鞭接着一鞭地甩到斛律偃身上,鲜血在冰水里晕开,很快将那小块地方染成刺目的红。
斛律偃俨然成了一个血人,痛苦地抽搐,随后倒进冰水里,可他仇恨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燕丰身上挪开。
“燕丰,你骗我……”滚烫的泪水从斛律偃眼里溢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十二岁的少年还是太过天真。
在外流浪四年,摸爬打滚,尝尽人间艰辛,因为思念母亲,所以他悄悄地回来了,谁知看到的是母亲被悬挂在高楼上的尸体。
明明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还是相信了这个曾经的朋友,跟着燕丰逃跑。
结果是被出卖。
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流。
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燕丰的脸也看不太真切。
但燕丰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阿偃,你娘死得那么惨,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和你娘一起死吧。”
燕丰顿了顿,笑了:“阿偃,你去死吧。”
阿偃,你去死吧。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张嘴围绕着他,那些嘴一张一合,全在说同样的话——你去死吧。
可是怎么办?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即便不被任何人期待,即便像蝼蚁一样卑微又可怜地苟活,即便无数次从鬼门关前绕过,他也要活下去。
噗呲一声。
手上鲜血飞溅。
破碎的心脏从指缝里挤出去。
这一刻,斛律偃空荡荡的内心被填满,他突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满足。
所有阻碍他活着的人,都消失吧。
谁也别想拦着他。
芈陆再次一朝回到解放前。
此时此刻,他内心已经毫无波澜,甚至想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罢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他还能修炼,就能重回练气巅峰。
令他惊讶的是斛律偃的状态,竟然直接捏碎了七杀的心脏。
七杀还没来得及挣扎,便直挺挺地倒到地上,身体抽搐,大量鲜血从被掏空的胸口里涌出来。
修真人士和普通百姓不同,心脏是普通百姓活命的关键,但对修真人士而言,只要得到有效救治,便能活下来。
因此哪怕七杀变成一个血人,却依然活着。
五毒懵了,好半天才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回过神来,他眼眶发红地怒吼:“七杀!”
七杀张了张嘴,又是一口鲜血从他嘴里涌出。
五毒作势要把七杀拖过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只脚踩上了七
杀的胸膛,原本的小洞扩大成了血淋淋的大洞。
七杀发出痛苦的哀嚎。
那只脚并未停下,顺着胸口往上踩去。
五毒身为药宗堂的人,什么样的血腥场面没见过?可眼前的画面让他头皮发麻,眼睛红得几乎能溢出血来。
他掌间运出灵力,抬手便要袭向斛律偃的胸膛。
谁知斛律偃的速度比他更快,抢在他之前动了手。
又是噗呲一声。
胸口传来的剧痛在瞬间侵占了五毒的大脑,五毒身形一晃,就这么倒在了七杀的身体上。
五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强烈的危机感笼罩了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手上,并且在这之前,他从未正眼看过这个毛头小子。
为什么?
为什么斛律偃会突然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不久前的斛律偃分明还跟一张破布似的,倒在角落,任人宰割。
最让他感到恐惧而震惊的是——他压根感觉不到斛律偃身上的灵力,也感觉不到斛律偃的修为。
斛律偃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所以这是为什么?!
可惜五毒再也不可能知道原因了。
他连使用法器救命的机会都被剥夺,当斛律偃一脚踩碎他的胸膛后,他彻底没了呼吸。
只有那双被不甘撑到极致的眼睛还在用力睁着。
斛律偃一口气解决掉两个人,本就不大的屋子一下子被血腥味充斥。
虽然芈陆不是第一次看到斛律偃杀人,但还是被这一幕结结实实地震撼住了,他悄无声息地缩在椅子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时间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
他以为斛律偃会像往常那般忽略他的存在,没想到斛律偃突然转身向他走来。
芈陆呼吸一提,紧张地望着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的斛律偃。
斛律偃那头乌黑的发丝重新散落下来,凝结着许多血块,如同杂草一般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包裹着中间那张惨白的脸。
他面无表情地睁着黑洞洞的眼眶,沉默地凝视着芈陆。
芈陆也不知道斛律偃在看什么,明明斛律偃连眼珠都没有,却总是这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该不会在判断他是敌是友吧?
这个想法让芈陆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到这一路来斛律偃对他的敌意,越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的时候,斛律偃抬起手抚摸上他的胸口。
芈陆:“嗯?”
这是要干什么?
芈陆的胸口受了很严重的伤,尽管血已止住,却并未痊愈。
好在斛律偃的力道很轻,说是抚摸,其实是将手指很轻地覆盖上去。
芈陆忐忑得呼吸都快停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斛律偃?”
斛律偃的手在芈陆身上摸索,很快摸索到了绑在芈陆手上的绳子,并
徒手扯掉。
芈陆的双手得了自由,赶紧弯腰解开绑在自己脚上的绳子。
刚坐起来,便瞧见斛律偃扔过来什么东西。
芈陆伸手接住,定睛一看,是几罐膏药——正是不久前七杀五毒调配的膏药。
芈陆惊讶极了,他做梦都没想到斛律偃还会关心他的伤势,他原以为斛律偃会迫不及待地撇下他逃离这个鬼地方。
有些感动是怎么回事?
这居然是未来魔头会做出来的事!
芈陆不敢耽搁,连忙解开衣服给自己上药。
他的衣服不好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把药上完。
当他上药时,斛律偃便跟木头似的在旁边杵着,空洞的眼眶向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想。
七杀五毒备来的膏药还有消疼的作用,敷完没多久,胸口的疼痛已经不知不觉地散去了大半。
芈陆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在屋里找了一遍,没找到他的碧幽剑和乾坤袋,想来被七杀五毒放在其他地方了。
但眼下活命要紧。
于是芈陆暂时放弃了寻找碧幽剑和乾坤袋的想法,打算先逃出去再说。
可这间屋子只有一扇门,他们要逃出去只能通过这扇门。
芈陆不知他们在何处,也不知外头究竟有多少药宗堂的人,万一出去就碰到那些人,只怕再逃就难了。
不过方才斛律偃制造的动静并未吸引来那些人,那么有可能外头没人看守。
芈陆还在犹豫,却被斛律偃一把握住手腕。
斛律偃扯了扯芈陆的手腕。
不知怎的,芈陆竟然瞬间明白了斛律偃的意思,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这里太危险了,我们逃出去再说。”
话音未落,胸口猛地传来一阵疼痛。
其实也没那么痛,更像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可之前深入骨髓的疼痛经历让芈陆想也不想地改了口:“好好好,去去去,我带你去找那个师兄。”
疼痛蓦地消失。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芈陆算是明白了。
这个未来魔头之所以关心他的伤势,纯粹是为了把他当眼睛使。
亏他还瞎感动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