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民宅,三面都是屋舍,剩下一面是通向外头门,小院中间种了一棵桂花树。
许是季节到了,桂花树上面结满了一串串小小黄黄花,微风拂过,吹得桂花香味阵阵扑鼻。
芈陆入阵多次,一见眼前情形便知晓他们这是又入了阵法。
只是不知道究竟入了什么阵法。
斛律偃依然两眼充血,单手死死掐住悟德脖子,并且那只手越抬越高。
眼见悟德整张脸上血色全无,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芈陆赶紧上前抓住斛律偃手。
“你等等。”芈陆说,“我们先看看这里是哪里。”
然而斛律偃不为所动,盘旋在眼底杀意疯狂滚动,从他身体里溢出来低气压几乎让周遭气温都降了几个度。
悟德双手无力垂下,闭上眼睛,连挣扎力气也消失殆尽。
“斛律偃!”芈陆脸色惨白,索性松开双手,转而从后面抱住斛律偃腰,“你这样会掐死他。”
芈陆连声叫着斛律偃名字。
直到悟德脑袋一歪,当场昏厥过去,斛律偃才被芈陆焦急声音慢慢唤回理智,他五指一松。
悟德砰一声摔到地上。
芈陆慌忙上前探了下悟德气息,发现悟德还有一丝微弱气息,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回头看向斛律偃,只见斛律偃表情格外难看,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黢黑眸子怔怔望着芈陆。
芈陆扶着悟德靠到桂花树上,随后起身走到斛律偃身旁,小心翼翼地牵起斛律偃手。
他五指还没扣上去,斛律偃便如梦初醒一般,狠狠扣住他手。
斛律偃身体在抖,手也在抖,仿佛在害怕什么,又仿佛在压抑和逃避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斛律偃开口说道:“刚刚那里,是我小时候住过地方。”
芈陆沉默地听着,另一只手伸过去,覆盖上斛律偃手背。
但斛律偃只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也沉默下来了。
根据斛律偃话,芈陆大概猜到了方才斛律偃那么激动原因,满春园里被尘封院落是斛律偃内心最不可碰伤口。
而悟德不仅碰了那个伤口,还狠心地揭开了并未愈合伤疤,露出底下血淋淋伤口。
这么想着,芈陆忽然听见正对面屋舍里传来些许动静,里面似乎有人,于是他问斛律偃:“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斛律偃不作回答。
芈陆也不催他,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半晌,斛律偃伸手把他搂进怀里,脸也顺势埋进他颈窝里。
斛律偃抱得更紧,像是恨不得和他融为一体。
“芈陆,我好冷。”斛律偃在芈陆颈窝里闷声闷气地说。
芈陆反手抱住斛律偃,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斛律偃后背。
他不知道这样做能否让斛律偃好受一些,可他能做事也只有这些。
斛律偃浑身都冷。
说来也是奇怪,阵法外天气炎热,阵法内阳光明媚,可这些东西和他都不沾边,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冰窟里,寒气入骨。
他如此清晰地察觉到自己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黑漆漆洞,怎么都填不满。
他只能用力、用力再用力地抱住芈陆,试图用芈陆身体上温度填满那个黑洞。
最后,他们还是踏进了屋舍。
屋里布置颇为简单,除了桌椅柜子外,中间铺了一张毛茸茸地毯,上面坐着两个约莫七八岁小孩,一男一女。
男孩和女孩面对面地坐着,他们之间放着一个半成品风筝。
男孩拿着白纸,眉头轻蹙,正在小心翼翼地糊着风筝。
女孩长得粉雕玉琢,脑袋上扎了两个一翘一翘羊角辫,也专心致志地看着男孩糊风筝。
可惜男孩手笨,糊了半天,不是没把白纸粘牢就是不小心戳破了白纸。
女孩等了半天,起初还满眼期待,后来就没了耐心,她捏起拳头气鼓鼓地锤向男孩肩膀:“翟凤,你也太笨啦,糊个风筝都糊不好。”
“翟凤?”芈陆惊讶地看了眼斛律偃,“他是翟凤?”
斛律偃表情麻木地看着两个小孩,许久才点了点头。
芈陆仗着两个小孩看不见他们,上前仔细瞅了瞅男孩长相,果然在眉眼间看出了几分熟悉感觉。
翟凤被锤了一拳头也不恼,吸了吸鼻子,憨憨地笑了起来:“柳柳你别生气,我就是手生,多糊几次就好了。”
名叫柳柳女孩重重地哼了一声,抱起双臂佯装生气:“你再糊不好,我就不让你糊啦,我找爹爹去!”
翟凤抹了抹额头上汗水,一边继续糊风筝一边安慰柳柳:“快了快了。”
阵法里时间是错乱。
就像桂花开在八九月他们却在糊二三月放风筝一样,不过片刻,时间已从白天走到黑夜。
直到翟夫人过来接翟凤回去,翟凤还是没能把风筝糊好。
觉得自己被骗了柳柳眼眶一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哭哭啼啼地扑进她娘怀里,她娘略显尴尬地看了看翟夫人,而后蹲下身来温声细语地安慰她。
倒是柳柳爹面有愠色呵斥道:“温柳柳,多大人了还在胡闹,风筝没糊好就算了,赶明儿爹让人给你们一人糊一个,哭什么哭?”
温柳柳被她爹吓得直往她娘怀里躲,躲了一会儿,又心有不甘地探出脑袋对她爹做了一个鬼脸。
黑夜匆匆流逝。
白天再到来时,已是几天过后了。
翟凤终于糊好了一个风筝,亲手交给温柳柳。
虽然之前温柳柳单方面地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是冷不丁瞧见翟凤从身后摸出风筝,小姑娘还是笑开了花。
“哇——”温柳柳接过风筝,翻来覆去地打量。
很快,温柳柳想起什么,踮起脚尖,蜻蜓点水地在翟凤脸颊上亲了一下。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地响起,比那市面上蜜枣还甜:“谢谢翟凤哥哥。”
翟凤猛地一愣,脸上迅速涨红,等温柳柳退开后,他无措得连话怎么说都忘了:“啊?没、没什么……”
随后两人一起去山坡上放了风筝。
转眼又是几年。
阵法里幻象时快时慢,没有固定章法,且有些时候画面清晰,有些时候画面极为模糊,连其他人脸都看不太清。
甚至有些时候时间都是倒过来,三天后才会发生事,在三天前就被翟凤和温柳柳提起了。
芈陆毕竟经历过斛律偃记忆幻境,想法更多。
看到后面,他可以非常肯定这是一个用来储存已故之人记忆阵法。
至于那个已故之人。
很明显……
她就是温柳柳,也是芈陆在斛律偃记忆片段中看到那个女人。
可芈陆想不明白,斛律偃娘亲不是叫斛律婉吗?为何变成了温柳柳?
而且温柳柳父母都有明确姓名,和斛律家沾不上一点关系。
几年过后,十二三岁温柳柳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小姑娘,她见翟凤被天命山长老收了去,也吵着闹着要拜入修真宗门。
宠女儿柳夫人各种托关系,最终幸运地靠钱买来一个进入斛律家机会——但不是当斛律家弟子,而是进去当大小姐斛律婉贴身伴读。
当时斛律婉已经是行天派弟子,长到十几岁年纪,难免有所不便,斛律家两口子担心女儿在私底下没个互帮互助人,便打算挑出一两个资质不错且家世清白姑娘和斛律婉作伴。
那天清晨,温柳柳第一次见到斛律婉。
比她大了三岁斛律婉穿着一身白中带粉衣裳,头上随意绾了个发髻,两耳坠着普通珍珠耳饰,脸上略施粉黛。
尽管斛律婉打扮得如此随意,却在出场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目光,不仅是她那张好看到惊为天人脸,还有她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自信和洒脱。
温柳柳目不转睛地望着斛律婉,眼中尽是羡慕和向往。
巧是,斛律家两口子安排了一堆姑娘供斛律婉选择,偏偏斛律婉一眼就看中了温柳柳一人。
斛律婉径直走到温柳柳跟前,蓦地扬手,扔出一样东西。
温柳柳忙不迭地双手接住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带有斛律家标志玉佩,在外可卖千金。
“就你了。”斛律婉嘴角微翘,狭长眼里漾着盈盈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温柳柳猛地抬头,结结巴巴:“我、我姓温,双名柳柳。”
“嗯,人如其名。”斛律婉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目光在温柳柳身上转了一圈,“跟柳条似,细胳膊细腿,得好好练练才行。”
温柳柳双手捧着玉佩,霎时脸颊绯红。
旁边芈陆看呆了。
原来斛律婉另有其人?!
那、那温柳柳又是如何变成了斛律偃娘?
他分明在斛律偃记忆片段里听见斛律偃管温柳柳叫娘!
这一刻,芈陆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
也许斛律偃并没有把温柳柳喊做娘,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然而再看斛律偃反应,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斛律偃无不震惊地盯着将温柳柳带回自己院落斛律婉,笔直目光像是要看穿斛律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