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思考太多。
他只是有些疑惑——
到底是谁占据了周尚身体?
那个人为何要杀他?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可他并未将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来,他一直以为幕后那个人目标是斛律偃。
因为斛律偃才是这个世界主角,所有事物都在围绕斛律偃而转。
然而就在他倒下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更重要一件事——
那个人目标并非斛律偃。
而是他。
是。
那个人从始至终想要杀掉人只有他芈陆。
无论是在桃花阵里被林稷捉住,还是在齐城里被无妄帮弟子偷袭,纵使他躲得再远,危险都会如期而至,悄无声息地从斛律偃身边绕到他面前。
原先他以为自己遭受一切都是受了剧情连累,可眼下看来,也许剧情是因为他才会发生如此巨大改变。
他何德何能……
竟然让那个人如此大动干戈。
倒下后,芈陆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尤其是被弓箭穿透胸口,疼得好似有无数张利嘴在疯狂撕咬上面血肉。
好疼。
黑暗如流水般扭曲着覆盖而来。
芈陆眼前是黑白灰三种颜色交织,千变万化,宛若半透明万花筒,遮掩了后面景象。
他尝到了腥甜味道,是血液一股股地从喉咙里冒出来,不受控制地溢出口腔。
他知道自己在吐血,却没有太多感觉。
有那么一会儿,他意识甚至从身体里抽离开来。
好像疼痛不再是自己,身体不再是自己,连生命也不再是自己了。
他不怕死。
他唯一在乎是那个人身份。
那个人想要做什么?
杀掉他之后呢……
还要对斛律偃动手吗?
许许多多疑惑在芈陆脑海里堆积,可惜他想不出答案。
他吃力地回头看向周尚。
显然周尚已经抢回了对自己身体控制权。
周尚双目瞪得极大,满脸震惊地望着芈陆,随后低头看了眼自己推了芈陆手,似乎还不敢确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斛律偃高昂声音响起:“六六——”
斛律偃扔掉长鞭,犹如掠过海面飞鸟,眨眼间便飞来芈陆面前。
那张本就雪白脸在这一刻更是白得毫无血色,黝黑瞳仁里充斥着震惊、愤怒以及滔天杀意。
他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发抖,软了膝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将芈陆抱进怀里。
芈陆胸口被弓箭射穿了一个洞,鲜血浸湿了整个胸膛,还有源源不断血液往外涌。
好多血。
视线里全是血。
斛律偃才抱了芈陆一会儿,双手就染满了从芈陆身体里流出来血。
原来一个人能有这么多血。
可是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让芈陆好好地待在马车里,明明让那么多人护着芈陆,明明一直在余光中注意芈陆动向……
为什么还是发生了这样事?
斛律偃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他甚至忘了哭是什么感觉,可这会儿抱着几乎没了气息芈陆,冲天酸意一下子爬了上来。
滚烫液体从他眼角滑落。
他手忙脚乱地从乾坤袋里拿出止血丹药喂进芈陆嘴里,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也抖得厉害:“六六,你坚持住,会没事,我不会让你有事。”
说完,他抽出匕首划开手腕,猩红鲜血潺潺而出。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把手腕抵在芈陆唇边,尽量让血液流进芈陆嘴里。
芈陆伤得太重了。
弓箭上沾了毒,以至于胸口上被破开血肉开始腐烂发黑,一股难以言喻腐烂气味随着血腥味一起蔓延。
斛律偃一边给芈陆喂血一边往芈陆身体里注入灵力。
铺天盖地恐惧如海水般淹没了他。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十二岁那年,他被温柳柳赶走,在外流浪四年,终是没忍住对母亲思念,他悄悄回到了醉城。
然而他没能见到活着温柳柳,等待他是一具淌满鲜血尸体。
温柳柳尸体被挂在城门前高楼上,在阳光下白到几近透明,衬得上面青青紫紫鞭痕越发骇人。
血液从一道道伤痕里溢出,顺着惨白皮肤往下流,在脚尖凝聚成滴,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好多血啊。
尸体上都是血。
地上都是血。
而他眼里也都是血。
正是从那时起,他连温柳柳也失去了,他变成了真真正正一个人,孤苦伶仃且无依无靠一个人。
忽然,一道虚弱声音打断了他思绪:“斛律偃……”
斛律偃泪眼朦胧地看见芈陆睁开眼,对他张了张嘴。
他眨了眨眼,两颗豆大泪珠落在芈陆惨白脸上,顺着芈陆脸颊滑下去,淌出两条明显泪痕。
这么看,好像芈陆在哭一样。
但斛律偃很清楚地知道芈陆没哭,哪怕快要死了,芈陆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死亡对芈陆而言是种解脱,芈陆早就想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他了。
只有他在挣扎、在痛苦。
芈陆死亡会就地形成一滩沼泽,慢慢把他吞噬。
他曾经想过画地为牢,永远地将芈陆困在其中,可他后来才发现,他牢只能困住他自己。
他困不住芈陆。
芈陆就是他手中流沙,无声无息地从他指缝间流走,他再拼尽全力也无法把握住芈陆。
这么想来,他曾经用死亡威胁芈陆行为真是一场笑话。
芈陆怎么会怕死呢?
他才怕死。
但他也不会允许芈陆死。
他们都得活着。
斛律偃把芈陆紧紧抱在怀里,嘴角掀起自嘲弧度,可他眼里泪水始终没有断过,滴滴答答地落在芈陆脸上。
“六六,很快就好了。”斛律偃低头在芈陆发间亲了亲,温声细语地哄道,“若你觉得累,便睡上一觉,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芈陆偏头避开斛律偃手腕,他又张了张嘴,显然有话要对斛律偃说。
斛律偃配合地将耳朵附上去:“你要说什么?”
芈陆用尽最后力气一把揪住斛律偃衣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漏气风箱,一边说话一边呕血,话说得艰难,也说得口齿不清。
“不……不是周尚错……”芈陆痛苦地挤出解释话,“是其他人附了周尚身……你别怪周尚……”
斛律偃怔了一下,转头直愣愣地看向芈陆眼睛。
芈陆把想说话说完,无憾地闭上眼。
斛律偃安静片刻,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又哭又笑,看着怪异至极。
周尚?
这个时候芈陆担心人居然是周尚。
那他呢?
他以后该如何?
芈陆就没有想过这些吗?
这一刻,斛律偃如坠冰窟,寒风宛若刮在了他骨头上,刺骨冷爬遍他全身,他四肢是冷,身体是冷,血液也是冷。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眼前被黑暗覆盖,挣扎过来后,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周尚正带领剩下人和斛律幸人纠缠,听见斛律偃又哭又笑声音,周尚吓得不轻,颤声喊道:“帮主。”
斛律偃脱下衣服裹住芈陆鲜血淋漓身体,他用鼻尖在芈陆脸颊上轻轻蹭了两下:“我答应你,我不会怪周尚,你也答应我,好好休息,坚持下来。”
说着,他在芈陆嘴唇上轻啄一下,“你不会死,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死。”
没有他允许,谁也不能把芈陆从他身边夺走。
谁、也、不、能。
阴云笼罩了斛律偃脸,即便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生气或者恼怒,可他那暗沉眸色仍旧看得心头一悸。
隐约间,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斛律幸和斛律兰父子已经退到城墙下面,他们面色发青,眼睁睁看着斛律偃把芈陆装进一颗化尸珠里,不由得露出诧异表情。
“爹,他在做什么?”斛律兰惊道。
“疯了,他真是疯了。”斛律幸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被人塞进了一个马蜂窝,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果然是斛律婉生下孩子,和斛律婉一样疯。”
竟然把一个活生生人藏进化尸珠里,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
眼见斛律偃拿着化尸珠站起来,斛律幸陡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他连忙转头吩咐斛律兰:“让他们打开城门。”
“打开城门?”斛律兰眉头紧锁地说,“可城门一旦打开,斛律偃他们也极有可能攻进京城。”
“除此之外,我们别无办法。”斛律幸死死捂住一边断臂,喘了口气说,“若不进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斛律兰衡量片刻,尽管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屈服现实,他点了点头:“好!”
话音未落,他便摸出一把银哨,正要放在嘴边吹响,忽然有粘稠雨水落下,稀里哗啦地淋得他和斛律幸满身都是。
父子俩瞬间满身通红。
令人作呕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们同时一愣,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淋在他们身上液体哪里是雨水?
分明是血水!
父子俩下意识抬头看去,正好看到一堆断臂残肢跟下冰雹似往地上落——都是城墙上面那些士兵断臂残肢。
随它们一起下落还有满身血气斛律偃。
斛律偃黑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只有一张面无表情脸雪白至极,不断有流水一样黑雾从他身体里溢出,化作一团黑云将他若隐若现地包裹。
他猛地落下。
父子俩都没反应过来。
斛律幸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脸上和身上,他浑身一颤,睁眼看去,只见和他相对而立斛律兰满脸惊恐地瞪圆双眼。
下一刻,蛛网般密集红色丝线在斛律兰脸上浮现。
鲜血喷涌而出。
斛律兰如同被人击碎泥土娃娃,豁然垮下。
“……”斛律幸嘴里尝到了斛律兰血液味道,他被一只手扼住喉管,沉寂许久,发出撕心裂肺吼声,“小兰啊——”
与此同时,被关在自家院里芈何峰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芈何峰站在窗前,盯着一个方向皱眉看了半晌,随后抬手招呼古秋过去:“你过来看看。”
坐在桌边古秋起身走了过去:“怎么了?”
芈何峰指了下窗外:“你看那边天上。”
古秋顺着芈何峰所指方向看去,很快看见一缕黑雾自某个地方升起,打着旋儿地朝空中汇集而去。
黑雾越积越多,形成了一个不小漩涡中心。
“那不是——”古秋心中一惊,回头看向芈何峰,“七星昆仑剑所在位置吗?”
芈何峰神情凝重地点头:“七星昆仑剑等到它在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