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言觉得眼眶泛酸,到了嘴边的话竟是有些难出口:“不……不是。”
时近正午,从南边的门窗里照进来的光线打在安和民的脸上,任何情绪都袒露在艳阳之下,无可掩藏。
男人本带着些期许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黯淡,微微勾起的嘴角仿佛被针线固定住了,表情僵硬。
过了许久,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才见安和民轻轻一颤,敛了眸中的失落之色,也不知是在安慰谁:“啊……没事……没事的……哎呀,这婆娘打个水怎么还不回来?”
萧谨言看着安和民低头喃喃自语,心中也不是滋味。
“安大叔,孩子一定会找回来的。”
安和民抬头就看到了萧谨言清澈的眼瞳沐浴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不知为何,竟是生出了些希冀,那只掐着他脖子一年多,让他片刻都不得畅快吐息的手都松了些。
“但您一定要仔细地告诉我当时的情况。”
“一定……一定。”
“小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是去年夏天,乞巧节后的第二天。”突然一个阴影出现在了桌面上,就见春娘提着一桶水进屋来,将水倒了些进铁壶里煮上,尔后迈着小步子走到桌边,看到那个竹编筐的时候动作一滞,随即颇为爱惜地轻轻捧起那筐子,人坐下了,筐子就捧在腿上。
“让您见笑了。”春娘低头抚摸着竹编筐里的小衣服,看不清神色,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黯然,“去年因为忙着赶绣活,孩儿他爹也在跑活儿,我们二人都没有工夫带小虹去集市玩儿,便由着她第二日跟着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去了。”
“要是早知道小虹会这么不见了,我那副百子图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绣的……多讽刺啊。”
萧谨言抿唇,伸手握住了春娘的手,那双手粗糙而冰冷,正如女人此刻的面色一般毫无血色。
“所以孩子在集市上不见了?”
“对。”
“那,邻居家的孩子呢?”
春娘努力压抑哽咽:“虎子没事。”
这句话说得很轻,春娘的眼神里不只有懊悔,还有怨恨。
离开安家的时候,萧谨言觉得整个人都不自在,脚步分外的沉重。
安小虹去年八岁,于家的女娃娃失踪时也不过六岁半,而且和安小虹同行的邻居家小男孩儿虎子却安然无恙,若是简单的拐卖孩童似乎说不通。
或许两个小姑娘的案子与张继丰的失踪案并无关联。
“造孽。”萧谨言仰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孩子也得找到才行啊。”
孔明那头也问完了事儿,在董家门口不远处看到了已经等了一会儿的萧谨言。
“老大,郭家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们家也是主动撤案的,一说起郭淮,呵,你是没看到,那家人表情可嫌弃了。”孔明神色冷淡,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明摆着就不想要找傻儿子回来。”
萧谨言轻轻叹气,抬眼看了看董家门楣上的牌匾,有些担忧:“这三家都是主动撤案的,董家……唉。”
“走吧,总得去看看。”
孔明上前一步正欲去叩响那朱漆大门上的门环,忽然走来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年近四十的模样,提了一只木桶,个子不高,可以说很娇小,可那气势却是很足,一个人大踏步地走过来,眼神锐利,仿佛不是在市井街巷走路,而是在关外战场上提着大刀要去收割敌军的头颅。
突如其来的女人让孔明怔愣了片刻,那女人就转头看着他,未施粉黛的脸上表情严肃,唇瓣轻启:“这位公子,麻烦让一下,免得脏了你袍子。”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孔明虽然疑惑,但看着那女人周身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就遵照女人的话往后退了退。
女人见孔明让开了,便伸手揭开了木桶的盖子,瞬间一股熟悉的恶臭就涌了出来。
不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女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提桶一手托起底,将木桶里的东西尽数泼在了董家的朱漆大门上,瞬间朱红色的大门板上沾满了颜色各异的秽物,那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熟练得很。
周围的行人纷纷捏着鼻子赶紧走,但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萧谨言惊呆了,就见那原本很是气派的大门上又是烂菜叶又是鱼骨虾皮的,沾在门板上的棕褐色液体还黏黏糊糊的,混着些同色的块状物……萧谨言觉得眼睛和鼻子都被冒犯到了,连带着刚把早饭消化得差不多的胃也开始抗议了,一股子酸劲儿直往喉咙口冲。
孔明看得直皱眉,他离得最近,那味儿直冲他鼻子里灌,得亏退得远,秽物险些就溅到了他身上。
正在这时,那扇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小厮苦哈哈地看了看两扇门,欲哭无泪地看向门外昂首挺胸站着的女人。
“夫人啊,您行行好,您这折腾的不是老爷,是咱们下人们啊。”
“没事儿,阿忠你就随便拿水泼一泼就行了,反正这宅子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女人与小厮说话的语气还算温和。
“贺真你有完没完!”
从董家大宅里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听得出来怒气冲天。
不多时就见门里出现了一个一身锦缎长袍的中年男人,相比之康老爷的大腹便便,这位的身形要流畅许多,一副儒雅的读书人模样,即便满面怒容也不失仪态。
“我与你已经恩断义绝,休书也写了,你莫要再来胡搅蛮缠!”
那女人一听气笑了:“哈,董博煜,休书我可没收,你要休我,倒是说说看,七出之条我犯了哪一条?”
“你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污我清白,坏我名誉!”男人横眉冷目盯着女人。
“哦?那你倒是把航儿还给我!把我爹的江山图拿回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倒是敢作敢当啊!小人尔尔,装什么君子?”
女人的声音都拔高了起来,但二人保持着一人门外一人门内的安全距离,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样子,那场面像极了书院里两名学生隔着桌子之乎者也地对骂。
“我已经同你说了很多遍,你若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男人皱眉摇头,招了招手,“阿忠,请她离开,关门吧!”
“诶,那个,夫人,啊不,贺娘子,您请回吧。”小厮夹在两人中间,可怜巴巴地望着门外的女人。
那女人面上倔强之色明晰,眼中带着一分鄙夷,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背影笔挺。
小厮长舒一口气,就要关门,孔明赶紧上前一步想要拦住,然而脚下、手前都是秽物,无从下脚也下不去手,一时间颇为尴尬。
萧谨言赶忙出声:“且慢且慢,我们有事寻董老爷。”
董博煜还未走远,听闻这句皱着眉头有些歉意从门后探出头来道:“实在是抱歉啊,那便委屈二位从边门进来吧。”
于是孔明与萧谨言二人多走了几步,从董家的角门进了院儿,途经董家花园,种着不少名贵的兰花,显然主人家颇为讲究,家底子也足够殷实。
二人跟着董博煜在会客厅落座后,孔明才率先开口说明来意:“董老爷,我二人是玄鹤司的官差,我姓孔,孔明,这位是我的同僚萧谨言。”
“在下董博煜,见过孔大人,萧大人。”董博煜拱手行礼。
“是这样的,我们今日来您府上,是想问您一些令郎失踪当时的细节。”
一听是问关于儿子的事,董博煜连连摆手,脸色难看。
“我儿就是大半年前外出游玩走失的,那孩子头脑不清楚,自己走丢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娘不信,非要说是我把人故意弄丢的。”董博煜苦笑,“二位也看见了,方才在门口闹事的那位就是,闹了大半年了,我看都失心疯了。”
“那令郎是在何处走失的呢?董老爷可还记得?”孔明微微颔首。
“西市的瓦子。”
萧谨言捧着茶盏,冷不丁问:“董老爷,不知为何您要撤案呢?”
董博煜微微愣神,像是有些冷似的,右手使劲捏了捏左手,才道:“不瞒二位,自打我儿失踪他娘去了官府报案后,就天天往来家中与府衙之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不说,还经常有官差来府上问询。”
“我是个读书人,那段时日每每潜心做学问之时,总有人上门打扰。”董博煜面上流露出厌烦的神色,“这如何受得了,搅得我夫人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如此,也是不易。”孔明面上一副理解的模样,萧谨言则是撇了撇嘴,脑袋里想着方才那名一身书卷气的中年女人。
二人问不出什么,很快便告辞了,萧谨言和孔明走在董府的小路上,萧谨言看了看前面带路送客的董博煜,悄悄拿胳膊肘捅了捅孔明,小声问道:“老大,咱们要不要去董夫人那儿问问看啊?”
孔明也不转头,眼神却是亮晶晶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可不得去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