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花木萧瑟、雪叠如琼的花园,人间灯火便落在身后,渐渐远了。
引路的人将楚云声带到一栋两层的红砖小楼前,径自离开了。
楼前的小门半掩着,侧对了一道往上去的木楼梯,挤得局促。门廊下嵌着一盏新样式的电灯,与门缝泻出的朦朦暖意互衬着,驱散初降的暗沉夜色。
门里讲究地铺了块手工编织的地毯,皮鞋踩上去,雪渍便迫不及待地被一一拂下,化作自由的水珠,融进温暖的软毛丛林。
嘎吱的轻响惊动了小客厅内的人。
楚云声踏着昏黄的灯光走近,正看见坐在壁炉前的年轻男子合上手里厚重的书籍,静静抬眼朝门口望来。
若不是楚云声早知郁镜之的身份,此时恐怕也无法将这名年轻男子与海城呼风唤雨的郁先生划上等号。
如薄胎白瓷般带着清透的干净面皮,朱色的唇,含了似是而非潋滟情意的一双眼,还有与一副精细五官不甚搭调,却尽显锋芒冷厉的几要入鬓的长眉。过长的发丝似缎般依在肩颈,给一套文人长衫抹了一丛细细的影,随着壁炉里的火光微微摇曳着。
他靠在安乐椅里,腿上盖了长毛的毯子,眉目氲着昏然慵懒的气息。仍是那副令楚云声无比熟悉的容貌,但却是迥然不同的气质。
恍然间,似是让楚云声窥到了光影交错的缝隙里生出的一朵花,抑或水火不眠的深渊中磨出的一把刀。
乍眼一看,郁先生不太像什么喊打喊杀的人物,倒像位贵雅自矜的名门公子。
“郁先生。”
楚云声低冷的嗓音打破了这片静谧的昏暗。
郁镜之眉梢微动。
他瞧着他,面上含着浅笑,眼珠玉石般映着润泽的光,如见多年的老友般,姿态自然地略一颔首:“来了,坐吧。”
楚云声挑了张暗红色的沙发椅坐下,呢大衣的下摆将潮湿的暗色撇在扶手一侧的绒垫上,带着点泰然且内敛的姿态。
郁镜之只瞧了他那么一眼,便转开了眸子,但楚云声能感觉到那种近乎刺骨冰冷的审视打量,始终绕在他身上,像要扒开他的皮窥到内里似的,跗骨难祛。
但待他抬眼看去,这种刀子般的审视却又不见了。
郁镜之从安乐椅上起身,玉白的手指搭上彩瓷的壶,给楚云声斟了碗茶。
随着他的动作,那条横在他膝上的毯子滑了滑,底下露出一双赤足。
楚云声目光落下,便见那两排珠贝般的趾头畏寒般微微蜷着,裹了层昏昏的薄光,莹润清瘦,如名家雕玩的精巧把件。只是不知是冷是热,那双脚从裸白的足跟儿便侵上了艳色的红,令楚云声莫名想起它们讨嫌般踩进自己怀里时的模样。
那双脚轻轻踩在了地毯上。
郁镜之俯身,将热茶推至楚云声面前,道:“楚少爷想见我,见了却又没有言语,这是为何?”
他嗓音清冷,如磨玉吐珠,语气辨不出喜怒,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疑惑。可楚云声却凭着对自家爱人的了解,从中听出了冷酷与不善。
可原剧情和原身的记忆中皆没有眼下这一出会面,楚云声便是想作答,也无可回答。
“郁先生风姿不凡。”
他思忖片刻,回了句似是而非的话。
郁镜之似乎误会了什么,笑着抬眼瞧他:“楚少爷可是怕了?”
楚云声不语。
他线条深刻的脸庞蒙着半明半昧的光,人坐在椅上,肩背挺拔,姿态于俊雅端凝中透出竹子一般的清骨,像英吉利那些老派自矜的体面绅士,又似古时候如琢如磨的端正君子。
这是郁镜之极少见的那种人。
也是如今这世道,他最不信还能存有的那种人。
只是做人,常常是表里难如一的。
“楚少爷来北平数月,可过得自在?”
郁镜之随意问着,微深的目光从楚云声扣得妥帖的衬衣领口上滑过,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两根手指轻轻摩挲了下。
楚云声道:“尚可。”
像是觉得楚云声这回答颇有意思,郁镜之微眯着眼,笑起来:“郁某与楚少爷虽都是海城人,又都来了北平,但却素昧平生。如今一看,楚少爷似与外头那些传言,不大相同。”
原身的作派,想骗骗远在海城的楚家人还可以,但若想骗郁镜之却是不大可能。楚云声心知郁镜之这副表现自是调查过他,但无论是何等细致的调查,却也绝无法查清一个人真实的内心。不过为了不一下子就与原身差异过大,楚云声没有立刻辩驳什么。
他在郁镜之的凝视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郁先生,也与传言相差甚远。”
郁镜之闻言一笑:“看来楚少爷也是聪明人,只是之前办的事却是不大聪明。那些风言风语已不知刮了多久,信的人不少,但如楚少爷这般胆大的,却实是少数。那些玩意儿,便纵然是真,又能如何?男色而已,连权势的佐料都称不上,又怎么来以此为筹码,和郁某谈生意?”
“你说这话可对,楚少爷?”
这几句话入耳,楚云声略加推测,便猜出了这场会面的来由——看来这回殷教授连遮羞布都懒得扯了,把这小小的改动,直接改成了他因听了郁镜之好男色的传言,为解决目前的窘境,专程来找郁镜之献身的戏码。
要知道,原身即便眼下还是个童子鸡,但心里却很明白自己爱的是女人,也逛过舞厅,这改动的逻辑圆都圆不过来。
而相对的,殷教授自然是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但此刻没有过往记忆却调查过原身的郁镜之肯定不明白,所以才有现下的试探与兴趣。
楚云声稍一思索便清楚了如今的境况,于是面不改色道:“郁先生,可容我再问一句,您是当真于我无意?”
郁镜之怔了下,有些意外地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致地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楚云声目光专注,嗓音平静得如在念酸腐经文,话语却刺得人耳痒:“若是,楚某解带宽衣,拾玉取香,于榻边,于窗内,于镜前,与郁先生暖身温脚……若不是,愿请罪。”
无人添炭,壁炉的火却忽地旺了起来。
厅内的光昏昏然,郁镜之便觉头也被熏得蓦然昏了。
他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想要戏耍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找上他的公子哥,给他点教训。
但眼下,却不知为何,忽然口干舌燥起来。
郁镜之敛去笑意,漠然盯着楚云声,眸光明灭难定。
片刻后,他向后靠进了椅子里,一只搁在毯子上的脚抬了起来,隔着半张茶几,缓缓踩上了楚云声的膝头。
布料擦着脚心,像火舌在舔舐。
这答案太过显而易见。
楚云声探手擒住那截脚腕,倾身压上徐徐晃动的安乐椅,敞开的大衣将椅上的青年裹住。
料子精细的长衫堆到椅边,旖丽汗潮的脸靠向壁炉一侧。
火焰跳跃,明明灭灭的光影交错浮动,那只尚还握着书籍的手由松至紧,又由紧到松,最终苍白的手背蒙上了瑰丽的绯红,骨节颤抖,筋络微凸,似是痉挛般张开了五指,任由那本厚重的书籍重重砸在了地上。
座钟发出鸣响报时。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越来越大,不时有枯枝被压折的声响传来。
楚云声抱着人踏上楼梯的最后一阶,脊背靠在走廊冰凉的墙面上,从紧绷到缓缓松懈。
肩侧感知到刺痛凌厉的抓伤,楚云声微低下头,迎到两片湿润的唇瓣的同时,耳边听到了咔哒一声轻响。
唇舌温存触碰。
怀里的青年手中却多了一把从墙壁暗格内取出的枪,拉栓上膛,幽黑危险的枪口瞬间就顶在了楚云声的太阳穴上。
枪口冰冷,刺激着皮肤下的神经。
而握枪的青年却还浑身湿热,依偎着他,眉目含着旖旎情丝一般,贴着他的脸温柔地笑着,与他接吻。
极致的危险如拉紧的弦,几乎将缠绵催成战栗。
一枪毙命的危险近在咫尺,楚博士却凭着与殷教授几辈子的丰富对线经验,丝毫不慌,抱着人的手臂仍是稳稳当当,一丝不动。
枪口就这样静止般抵了片刻,郁镜之忽然轻声道:“如今我手还抖着,楚少就不想将这枪抢来玩玩?”
楚云声没答话。
郁镜之侧脸滚下的汗珠漫进了他的唇缝,有点涩涩的凉意,楚云声体味了下这温度,问:“冷吗?”
没人答他,几秒后,耳畔传来一声短促的嗤笑,郁镜之从他身上退开,双脚踩在地上,看也不看楚云声便提着枪转身,沿着走廊往前走,姿态坦荡从容得完全不像满身狼藉之人。
走出去一段,他脚步一停,微侧过身,瞥了眼楚云声:“楚少不是要谈生意吗?书房在这边。”
走廊里没有开灯,四处黑暗,唯有尽头落进来一片雪色映出的明亮月光。
楚云声看了眼郁镜之僵硬微颤的双腿,披着大衣起身。
郁镜之的书房极为简单,估摸是清过,半点见不到从前金公馆豪奢的派头,反倒是透着空荡的冷硬清寂。
书房有换洗的衣裳,楚云声拿了件长衫换上,回过头,却见郁镜之半点羞耻都没有,拿过汗巾随意擦了擦身上,就裹上了件绸布睡袍,似乎是真觉着冷了,外头又罩上了铁灰色的军装大衣,将慵懒随性与酷烈冷厉诡异地揉杂在了一处。
他将手里的枪一扔,靠到桌边,面目冷淡沉凝,像尊没有念头的雕像,一扫之前的温文尔雅。若非眼尾潮红未去,楚云声甚至想不出方才他一身欲望的模样。
“说说吧,楚少爷。”
郁镜之看向楚云声,神色平淡:“想办个什么厂子,要多少银元,配什么人,或者,想怎么糊弄楚家?”
楚云声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办厂子糊弄爹娘这种愚蠢的问题,而是直接道:“我要先办个药厂。银元和得用的人,楚某不会管,要靠郁先生了。”
“药厂?”
郁镜之挑眉,继而好笑地摇头道:“你既付出了令我满意的东西,那我答应你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是东西我可以给,事我可不想管。不论是北平还是海城,药厂,可没那么容易开下去。立足之地不好找,待立了足,做不出事来,便只有大洋打水漂,听个响儿,做出事来——”
郁镜之的手指敲了敲压在桌面上的那张英文地图,指尖绕着华夏的版图滑了一圈,掠过数个国家的名字:“群狼环伺……你猜,你能活几日?”
楚云声看着郁镜之眼底的情绪,道:“这便是我要和郁先生谈的生意。我若有青霉素,有更有成效的消炎药、止血药……救命药,郁先生可以保我活几日?”
按在地图上的手指一僵,郁镜之若有所思地侧过脸来,笑意温和,眼神却冷如刀锋:“楚少这话问的,那些好玩意儿,自然是能保人长命百岁的。”
“不过,骗子……通常可活不了百岁。”
几乎犹如实质的杀气和探究落在了身上。
楚云声面容依旧平静:“郁先生的顾虑我大致清楚,若郁先生方便,可从今日起,软禁我至事成。”
郁镜之问:“你代表谁?”
楚云声道:“郁先生大可去查。”
书房内陷入一片垂死潭水般的寂静之中。
片刻,郁镜之收回目光,低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想自请囚禁的。但郁某可没有金屋藏娇的喜好,只是世道险恶,外头乱得很,随便出去跑跑,说不得就断了腿,丢了命……楚少为了自身安危,也应当留在我身边,轻易不得离。”
楚云声看着郁镜之,也勾起唇角,慢慢笑起来。
“郁先生说得是。”
作者有话要说:老楚:自请小黑屋,成功:)
李凌碧:等等……你搞了青霉素,那我这个穿越者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