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镜之将早饭摆在了自己卧房里,楚云声一进去就见这昨日还生龙活虎,带着一个子弹眼儿都忘不了快活的人,今儿就成了病西施,面色苍白失血,嘴唇干燥透青,整个人都怏怏的。
不等楚云声询问,郁镜之便掀起唇角笑了:“府上小丫鬟的手艺,楚少见笑了。”
这么一说,楚云声才看出来,郁镜之的脸上是涂了粉的,他本就过分白净,粉也只是薄薄一层,若非近到咫尺或是特意点出,确实极难发现不对。看郁镜之这架势,摆明了要从杜天明身上刮下一层皮来,可是不善。
楚云声恍然回想起最初两个世界的殷教授,与今时对比,当真是变化极大。这不单单是内里的显露,更是时光的琢磨。
当然,比起每个世界都没有记忆的殷教授来说,他自己身上的改变,或许更是天翻地覆。
用过早饭,楚云声便去了郁镜之院子里的小书房,斟酌着词句给写了封家书。
他假装自己仍在北平,向楚家报了平安,又以原身的口吻说了遍办厂的事,只说结识了一位好友,事情已有了眉目,近期要忙起来,恐不能及时联络,让楚父楚母莫要担忧。
这个时候文字运动刚兴起没多久,书面字句还是有些不伦不类的半文半白,楚云声虽做过古人,但写起这类文字来还是有些不顺畅。
信件写完,他便托守在门外的仆人送给郁镜之去,自己则颇感兴趣地翻阅起小书房内这个时代的书籍报纸来。
这是整个华国破旧迎新、剧烈变革的时候,思想文化、工业技术、风俗传统都在经历内外的碰撞,无数自由热烈的火花绽放,无数能人异士奔赴涌动的潮流——楚云声暂时离不开郁府,见不到完整的外界,那能从书册中窥得一二,也足以令人满足。
“楚少,先生请您移步倚声院,戏要开场了。”
日暮时分,木柜上的座钟响过了五声报时,小书房的门便被忽然叩响。
楚云声没成想郁镜之请杜天明的这场戏,竟还给自己安排了个角色。但他清楚,郁镜之并非鲁莽之人,既这般安排了,想必是自有用意。
整好衣冠,楚云声关掉桌上台灯,走出小书房,问:“客人可都到了?”
仆人在前引着路,脚步轻盈,一看也是个练家子,闻言笑道:“约莫快到了。楚少莫要担忧,先生让小的告诉你,只管听曲儿乐呵便是。”
楚云声颔首,没有多问。
郁府的院子大多仿苏州园林的布置,楚云声随人穿过一道曲折回廊,便瞧见了本就离得不远的倚声院。
院儿里已经飘出了乐声,只是还未有什么唱词,应当是没有正式开场。
楚云声进了院子,便见戏台对面的廊下已摆了几排黄梨花的桌椅,并着些这个时节不常见的瓜果茶点。
主位和前边的位置都还空着,后面倒是坐了几人,看打扮有富庶的绅商、挎枪的兵痞、文质彬彬的官员等,身份地位相差甚远,却能坐在一处谈笑风生,不见隔阂,想必就都是郁镜之手底下的人。
楚云声的到来引起了座上人的一些注意。
只是楚家虽有几间药铺,但在海城却远排不上什么号,再加上原身少年时候便留洋海外,如今回了国又没在海城待几天,便跑去了北平,是以半个院子海城三教九流的人,竟也没谁认得他。
院内的谈笑声一时低了,一名顶了一头油亮中分的富态中年商人率先朝楚云声一笑,目光看向旁边引路的仆人:“平安小哥儿,这位是……”
平安边请楚云声落座在主位后不远的一处座位上,边笑呵呵道:“孟老板,这位是同孤先生,楚同孤,我家先生在北平的好友。这次来海城,是想开一家私人医院,我家先生很感兴趣,便请同孤先生来府里住下了。”
楚云声落座,朝众人颔首为礼,神色平静冷淡,没有对平安这番话流露出什么意外之色。
平安所言显然是郁镜之嘱咐的,这番说辞一是能让楚云声的身份过个明路,二是能为首先要开办起来的药厂备个托词,算得上妥帖。
“原来是同孤兄,幸会幸会!”
闻言,座上几人的神色俱都放松下来,变得亲近不少,笑着同楚云声寒暄。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比楚云声年纪大,但就因着“郁先生好友”这句介绍,也不敢轻慢他。更有一些人,是郁静之心腹,知晓郁镜之背后做着的一些事,了解他对那些新派人士的推崇,瞧着平安的态度,便不由往那个方向猜了猜,更是不敢多露出什么。
幸好楚云声虽冷淡,但却不冷漠,此时真言谈交际起来,话仍不多,可句句都有分寸,眨眼间,廊下倒是又恢复了那副相谈甚欢的场面。
那位孟老板好奇道:“同孤想办医院,可是自个儿便是西医?”
“中西医都略懂一些。”楚云声回道。
孟老板似是惊了下,旋即想到什么般,问道:“那……你这是想中医西医都办着?”
楚云声还没答话,孟老板便摇起了头:“同孤你若想开大些的医院,还是要开西医的,开了就别沾中医。听你说话,像是留过洋的,不了解咱这块儿地上的事,现在中医西医可打得热闹呢,报纸上都不知骂过多少轮了。你要名声,便避着些。”
“你瞧,就是郁先生先前办医院,开诊所的,也都不敢把这两家往一处扯,怕闹得没完,反误了这办医院的本心。”
楚云声也多少知道些这个时代的中西之争,他本就没想过一定要在这儿办成中西医融合之类的事,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继而问道:“郁先生也开过医院?”
“前些年开过许多,租界内外都有,早晚还都有义诊。”孟老板说着,叹了声,“但到今年,得有一半办不下去了。整个海城的西医统共加起来也没多少,还许多都是洋人,郁先生再如何大的权势,也管不得洋人的自由,拨出去的薪酬再高,该留不住还是留不住。”
“最惹人气的,还是那些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假洋人!明明是咱们华国人,却觉着自己学了点医,出了个国,便了不得了,要价不菲,却胡治乱治!在那义诊里是一副面孔,换到达官贵人的家中,便又是一副面孔……”
楚云声正听着,前面西装革履的周处长忽然便过头来,笑着插话道:“孟老板这话,你便是不在达官贵人之列?”
周处长道:“不论那些外来的洋医生,还是我们国家的西医,都还是有许多救死扶伤、医德高尚的人的。前年夏秋海城县疫情,连着城郊都乱了起来,租界半封锁,禁止人员进出,却还有不少医生来找我,想求个情面,去外面救人。甚至还有夜里偷跑过去的,我当时认识的一位陆医生,跑出法租界,被法兰西大兵追,还摔断了腿,被人笑话了好久。”
孟老板笑起来:“我知道!陆医生不爱听别人讲,但他自个儿又偏偏爱讲,在饭桌上给人当笑话听……”
周处长也跟着笑,又道:“他是位好医生。这样的好医生总是会有的,只是目前少了些,但日后,总归会越来越多的。我观同孤兄,便会是其中之一。”
楚云声听懂了这位周处长的话中深意,不免心中失笑,郁镜之这些下属好友,倒还真都是些有趣又有心的人。
三人就着医院这个话题又聊了几句,便听院外又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旋即,月洞门那儿就转出了几道身影。
打头的是郁镜之,他已换了一身黑底长袍并暗红的窄袖对襟马褂。马褂布料光泽柔亮,织了暗纹,于半明半晦的稠红暮色中流动着沉郁的艳色,他从院门的梅花树下过,正巧起风,这艳色便从衣襟拂上面颊,与他刻意扮出的病容一衬,竟别有一番风姿。
在他身后,十几个藏青短打的汉子簇拥着两人,也先后迈进院中。
其中先一步进来的,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他像是没见过这院内的阵仗般,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和惊讶,对着搭好的戏台频频投去目光。
笑意盈盈让了一步的,是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短须男子。男子约在不惑之年,身材有些发福,但行动间却足见身手灵巧。这人虽长相普通,如富家翁,但一身气势却是不弱,一看便是几分久居上位,手上沾过血的。
这应当便是天明会的会长,杜天明了。
楚云声跟着众人一同起身,迎接几人,同时略打量了一眼,除却这领头的三人,他还注意到在后头的那几个汉子中,有一个少年显得有些突出。
这少年与周围人相比,长相是相当好,只是眉眼间戾气很重,似带着一股病态的阴暗,若楚云声没猜错,这人很可能就是李凌碧四个伴侣之一的天明会少主,杜七。
“郁老弟好大的阵仗,请了这么多人,原来还不是单请我老杜啊。”
杜天明一见院内这些人,便笑了起来,朝众人摆手:“咱们可都是老相识了,客气这个做什么,都坐都坐!”
“哦对了,”杜天明说着,忽然侧身抬手,“这位是英吉利来的皮特先生,身份贵重……郁老弟,皮特先生喜欢华国戏曲,这请皮特先生坐个主位,不为过吧?”
楚云声注意到郁镜之从进了院便跟看猴耍戏一般含笑瞧着杜天明,像是并不担心那位突然出现、明显是为杜天明撑腰的皮特先生。
此时杜天明话茬儿抛过去,他也没什么意外,唇边的笑意动都未动,便应道:“既是客人,自当尊重。我看皮特先生方才瞧那戏台,似乎眯了眼,应当是视力不佳,到廊下未必看得清晰。既然皮特先生喜欢华国戏曲,那我也不好让皮特先生不够尽兴。”
“平安,着人在前边儿添一套桌椅,近戏台些。”
郁镜之吩咐着,也不理杜天明微变的脸色,径自掀袍坐下了。
那位皮特先生倒是半点没听出两人之间的明褒暗讽、言语机锋来,见能看得更近,还挺高兴,痛痛快快就坐过去了。
杜天明笑容淡了淡,一摆手,也带着人落座。
换坐到楚云声旁边的孟老板见状,偏头小声道:“这姓杜的听场戏不仅带上一群兄弟,还要拉个洋人壮胆……这刚捧上洋人的臭脚就憋不住要来给郁先生没脸,说句话都不过过脑子,主位不主位,三岁小孩都不会打这个机锋,这么些年,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
孟老板的小话刚说上两句,还没等到新认的楚兄弟回应,戏台上的动静便响了。
正月十五的应节戏多是唱一个张灯结彩的喜庆,便都是灯戏,常定在傍晚或是夜间。
凤湘班来郁府唱堂会,虽天没亮就来准备了,但真正开场,却已是眼下这五六点钟了。
今日这应节戏选的是一出颇为应景的《灯月辉映》,台上灯火辉煌,台下众人也捧场,叫好不断。
郁镜之略抬一手,便有一筐一筐的铜元洒上戏台。
那位皮特先生仿佛真就是来听场戏的,听得极为投入,甚至有些桥段还跟着哼唱起来。
戏快过小一半时,一名托着花灯的青衣上台,身段漂亮,扮相清丽,只绕着戏台走了小半圈便引得在座不少人注目。
只是不知怎的,这青衣似乎有些慌张,脚下略匆忙了两步,便身子一歪,摔倒了。手上托着的灯也掉在了抬上,蜡烛侧翻,顷刻便燃起火来。
这一变故骇得戏台上的人全都脸色大变。
拉弦的手一抖,弦便崩了。
“郁、郁先生……”
“郁先生!这实在是意外,绝不是故意坏您的吉利,求您网开一面——”
“白楚!白楚快过来,还愣着干什么!跪下给郁先生陪罪!”
一时像是天塌了般,台上人全齐齐软了腿,又惊又怕地朝向主位上的郁镜之恳求。
郁镜之神色平淡地瞧着,直到有戏班子的去抬上拉人,要拖过来,才轻声笑了下,开口道:“我郁镜之的名声到底是有多差,莫非是个活阎王,整日都要勾人魂不成?行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下去收拾收拾吧,过一刻钟,继续唱。”
凤湘班的人全都愕然抬头,显然是难以置信,等反应过来,便又千恩万谢地匆忙去了后台。
院内忽然又静了,杜天明呷了口茶,道:“郁老弟在海城可是比去年北边那位复辟当皇帝还要威风百倍啊。瞧瞧这一个个儿吓得,跟冲撞御驾,要被砍了脑袋似的。都说新时代了,民国了,得跟上西洋的先进了,郁老弟这可不能玩老一套哇……”
郁镜之笑容未敛,看向杜天明:“杜老哥,你可是冤枉我了。你看我如今这样子,这身伤,便全是太过委曲求全的后果。我这样的善人,可听不得这些。只是我一直纳闷儿,你说我这作威作福、草菅人命的名声,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传得挺好,只是我草菅的那些人命里,或早或晚,也不知会不会传出他的名字来。”
茶碗在桌上轻轻一碰,杜天明微微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