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的内容读出来,东方报编辑部的整间办公室便像被冻了时间一般,寂静地凝住了。
这一瞬很是短暂,又仿佛是极为漫长煎熬的。
楚云声看见那名凑过去念出电报内容的编辑深深地吸着气,眼眶逼出了红,双腮绷紧咬住,像是在极力克制发抖的筋肉。
但这忍耐很快便崩碎了。
“东洋人无耻至极!”
这喊声一出,如一点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顷刻便将办公室内的刹那寂静炸成了一片哗然的闹声,场内群情激奋。
“这消息是真是假?”
“怎会是假的,北平来的消息,你将电报往下看,说此事在北平已是诉诸报端!”
“文和,你是去东洋留过学的,你来说说,东洋怎就能做出此种卑鄙龌龊之事!”
“此事竟然是真的,这可如何是好!”
“这等无理要求,定不能答应!会议还未结束,兴许还有转机,只要代表团的态度坚定……”
“代表团坚定恐怕也无济于事,没看电报所说吗?很可能拒绝无效,抗议无效!我们国内局势如此,前几个月代表团刚去到欧洲便让人看了自己人的笑话,本就不是一心,又拿什么去争!”
“难道我们便坐以待毙不成?”
“方先生!”
编辑部内激烈的争吵与愤慨中,一双双眼睛望向了方既明,他是东方报的主编,也是一位在各界都影响力极大的爱国知识分子。
方既明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他在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下张了张嘴,只说:“将电报拿来。”
手握电报的编辑忙快步过来,把已经抓得皱起的电报递给方既明。
方既明已将那张简略写了抗生素效果的纸张倒扣在桌上,他接过电报一字一字细细地读,明明内容只有短短几行,他却看了许久,再一开口,嗓音里便带了些沙哑:“这是宋永年先生发来的电报。”
一名年纪很轻的编辑怔怔道:“那便确实是真的了……可方先生,欧洲那一仗,我们不是战胜国吗?”
另一编辑道:“强权利己之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忽地,编辑部内又安静了。
楚云声的目光从这些编辑身上扫过。
他还记得,就在几分钟前,他和郁镜之刚刚走进这里时,这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还洋溢着蓬勃的新锐志气,像是浑身上下都有挥霍不完的精力,要为那些进步的事情付出,要燃烧自己的青春与力量。
但在这一刻,这些面孔都黯淡了下来,如火将熄,风烛残年。
楚云声清楚,这些彷徨无光的眼神或许只是表象,他们仍是在胸中含着一团火的,仍是要呐喊出来,冲锋上去。但此时这迷茫无力也仍是真的。
他们并不能预知未来,并不清楚自己前仆后继去填的,究竟是无底的深海,还是通往新世界的桥梁。
“原先定的头版撤掉。”
方既明手里的电报被拍在了桌上。
他重新坐下,将之前几乎写满的稿纸直接撕下来,拿起钢笔,用力地写起字来。
正在这时,编辑部外响起一串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楚云声抬眼看去,却见来人是急匆匆只穿了一件衬衫、连外套都忘记带的郑远生,他手里同样拿着一封电报。
进门一见气氛,他便知道东方报也得到消息了。
郑远生看方既明在写文章,便站在了一旁,没有立刻出声打扰。
方既明全凭胸口一腔烈火在烧在写,他写得不长,只得了短短几百字,便停了笔。满纸字迹,力透纸背,激愤而生,几乎是字字如刀剑,锋利无比。
“方先生,我有话同你说。”郑远生道。
方既明看郑远生一眼,将文章递给了一名编辑,便拉开旁边一扇隔门,门里是编辑部的一间小休息室,放着两张床和一些桌椅,常有编辑忙到深夜,便留宿在此。
没人邀请郁镜之,但郁镜之还是很不见外地跟了上去,楚云声见状,自然也紧随其后。
四人进了休息室,郑远生便直接开门见山:“方先生,欧洲的消息你知道了,还是不为所动吗?”
方既明坐在一把椅子上,面色沉重,不答反问:“远生,欧洲的会议还有三个月才结束,你认为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郑远生拧起了眉头,艰涩道:“难。”
他紧绷着双腿踱步:“国内的消息有延迟,我们拿到这电报,欧洲至少又开过了两轮大会。海城一些官员和洋人,应当都比我们消息快上一两日,但你看他们的反应。”
“况且,东洋能提出这种要求,定是有预谋的。我们国家……怕没有那么多说话的权力。”
此时,一门之隔的办公室内又响起了一些声音。
郑远生的话语顿了顿,像是听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道:“或许……让这件事为所有国民知晓,集四万万人之力……”
方既明打断了他的话:“不是难,是根本不可能。”
郑远生一僵,猝然转头看向方既明:“方先生——”
“莫说四万万人的声音,就算是再多一些,再多上一倍,两倍,百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顶多便是让北平坚定了心志,拒不签字。再多,是不可能了。你道这是为什么?”
方既明说:“你道那些鸦片是怎么来的,那些联军是怎么来的,那些条款是怎么来的,这脚下的租界又是怎么来的?”
“这国内外的形势,你当真一点都看不透?”
“那些公理公义,他们不和我们讲,是他们真的不懂吗?不是!是他们认为我们不配!”
“我也常在想,坐着时想,躺着时想,写文章也想,想华国的未来,想你们这些青年的未来。但什么都想不出,什么都像是没有前途的路。”
“你们常在我耳边说,说政治经济皆不好的,要彻底变革,说学习洋人循序渐进的,要改良主义,一个骂一个极端,一个骂一个守旧。骂来骂去,变来变去,却没有更好,也仍不知往何处去,去的又是对是错。”
闻言,郑远生脚步一停,神情激动起来:“方先生,我们可以走错,但却不能不走!若连去探索一条路,为之奋斗,为之抛洒热血,付出一切的信念勇气都不曾有,那华国才算真是败了!”
方既明没有如往常一样,对郑远生再说一些立场相关的话,而是叹出了一口气,道:“是这样。”
他看向郑远生,缓缓道:“东方报的理念仍是不会变的,但我个人愿意支持一些事业。也不是为别的,只是不想若以后再有这么一场会议,我还要再见到这么一封电报。”
他的目光又落在郁镜之身上。
“镜之,你所求的事我也清楚,我可以答应。”
楚云声顺着方既明的目光看向郁镜之。
从那封电报到来,晴天霹雳的消息降临,郁镜之便一直沉默着,凝着眉头在深思。
在这种国外的事情上,他的消息并不会比方既明他们快多少,所以听闻时的震撼惊怒,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楚云声可以看到郁镜之手背上的青筋,和那一瞬间紧绷僵硬的腰背。但郁镜之没有任由愤怒蔓延,也没有无力颓然。
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也是不会放弃的那类人。
更何况,比起以前,现在他还有楚云声带来的改变。
“先生,事情或许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郁镜之道,“你忘了刚才那张纸了吗?我们还有一些筹码,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动那场会议上的其他国家。”
方既明一愣,旋即面上露出一些惊疑的喜色:“这样的话,可能会有希望……”
见到方既明的神色变化,郑远生却有些发懵,只是还不等他问,方既明就接着道:“不过,东北的局势这半年来恶化了许多,我总觉着不安。你之前将那张纸给我看,不也是想送它和另外那些医药北上去吗?”
“这种东西……的数量应当也不多吧。”
郁镜之道:“会量产的。而且,先生您或许误会了,我并不打算直接拿出抗生素来做筹码,而是打算先用那些中成药来试一试。”
太早亮出底牌,只会输得一干二净。
说着,郁镜之看了看楚云声,征求他的意见,毕竟楚云声才是药方的主人。
楚云声对此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他并不认为那场会议的结果会因那些中成药或抗生素发生太大改变。郁镜之或许也有这个心理准备,所以没有直接拿出抗生素。
欧洲的战争停了,华国东北却还是有炮火蔓延。
东洋人进了东北,如今又要拿下青州半岛,明显是在蓄势布局。
就算中成药和抗生素打动了其他国家,可东洋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只要不打算放弃华国这块肥肉,那就一定会付出更多的利益,重新夺回其他国家的支持。
而在东洋人给出的利益足够多的情况下,其他国家完全可以去偷去抢华国的药方和抗生素,使用或研究,没必要去辛辛苦苦讲什么筹码。
弱国无公义,弱国无外交。
这就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座椅上,方既明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叹道:“姑且一试吧。后天我会去见美帝的詹姆斯先生,镜之,你同我一起去吧。”
说到中成药时,郑远生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眼底泛起惊喜与希望,没有再多问什么。
这场谈话结束,楚云声和郁镜之离开了比之前更忙上许多的东方报编辑部。
汽车缓缓发动,楚云声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忽然开口道:“兵工厂选址定了吗?”
郁镜之一怔,面上的疲累之色去了几分:“还没有。”
楚云声目光平静,语气里却带了一丝低沉:“尽快定吧。”
仿佛读懂了楚云声的意思,郁镜之慢慢闭了闭眼,微长的发丝落下,在他的眉眼间盖出一片深深的阴翳。
之后的几天,郁镜之再次陷入奔走忙碌之中。
楚云声从医院搬到了几百米外的一栋二层洋房,这里环境干净些,方便郁镜之布置一些保护。
东方报和海城其他各大报纸,在消息传来的第二天,齐齐将这事件刊登在了头版头条。
满城哗然,举国震动。
北平传来学生游.行的消息,各界人士四处为国奔走,激愤难当。海城也爆发出了无数的呐喊呼吁,报纸雪花一般一张张印出,罢工罢课的抗议,集会演说与游.行。
楚云声从住处到医院短短一段路程,就能看见一批又一批高举着横幅,愤怒大喊的青年。
还有些激动的,砸毁了东洋人的餐厅与商行,让巡捕房焦头烂额。一些冲突事件骤然增多,楚云声的医院里也人满为患,竟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
楚云声在一楼诊室见到在护士处理伤口时嗷嗷叫的学生,是这几日医院里的常客。
温柔年长的女护士蹙着眉,边为他擦药,边道:“外面乱着,你们只管上学便好,去参加什么集会?这次是有人鸣枪,下次说不得就是有人开枪,你们年纪这般小,有几条命?”
学生笑嘻嘻地道:“可惜只有一条命。要是再多来一条,我就也上台去演说,抗议!”
护士道:“抗议什么?”
“徐姐姐,你不知道?抗议签字!”学生说。
“事情闹得这样大,我当然也知道。但你们做这些能有什么用?这世道就是这样子。”护士叹了口气,道。
“我不信。”
学生正色道:“我信一切都会好的。世道会好,未来会好,我们华国会好。但这好不是坐着等着就能来的,总要有人说些话,做些事。这份好,就算我看不到,我的儿子、孙子,早晚有一天也能看到。”
“我相信,将来就是人人平等,就是和平安宁,就是没人再瞧不起我们!”
说着,那把自己都说得热血沸腾的学生一眼望向路过驻足的楚云声,笑着扬声问:“楚医生,您相不相信?”
楚云声顿了顿,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信。”
来到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他知道他也有太多的局限与无能为力。
面对时代的车轮,世界的变革,家国的未来,他或郁镜之个人的力量可能都是螳臂挡车,脆弱不堪。
但是,他们绝不会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补26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