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碧不由回想起了他和杜七的相识。
仔细算来,那不过是不久前的事情,但恍惚地一想,却又好似隔了很久。
那日深夜醉酒,在巷弄里遇到受伤昏迷的杜七,李凌碧便觉着自己是被这男人的样貌蛊惑了,拖拖拽拽,小心地将人带到了自己私下买来的一座小院子。
他同宣清河两情相悦,但他自认是个聪明人,当感情这件事里掺进了利益金钱,那便很可能横生波折,崎岖许多。所以他避着宣清河,昧下了些钱财,更为自己置办了一个隐蔽的住处,以便躲灾。
刚到了这住处,昏迷的杜七便醒了。而醒来的杜七竟只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其余一概不知。
李凌碧在杜七脑后发现了一处伤口,心疑杜七是受创失忆了。
他一边纳罕这样狗血剧的情节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一边又有些窃喜,寻思自己是否也像是那些救了男主的角色一样,能收获一个忠犬小狼狗。
当然,他已有了宣清河,是绝不会劈腿有二心的,只是纯属善心,想救人罢了。
然而,一切便真是和狗血剧情一般,失忆的杜七有了雏鸟情节,温柔又深情,常常缠着李凌碧,让他原本就不算坚定的心志动摇之后再动摇。
之后一个雨夜,杜七突然发起高热,烧得迷糊,李凌碧不好拒绝,便留在了杜七房中照顾他。
半推半就,事便成了。
次日起来,李凌碧心中懊恼,觉着是杜七存心引诱,思前想后,想将人赶走,又有些舍不得,就这样纠结半晌,却发现院子里早没了杜七的身影,只留有一封信,说是他已恢复记忆,回家去处理些事情。
李凌碧失魂落魄地回了宣家。
药厂那边有了极大的进展,宣清河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但李凌碧却总是回想起那座小院子,回想起杜七。
他忍不住,便时常偷偷回去。
却有一日,一开院门,便见着了那个被他日思夜想的杜七。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和杜七互表了心意,明确了彼此的真实身份和处境,也过上了一边应付宣清河,一边在小院中与杜七厮守的美满日子。
当然,面对杜七对宣清河的询问,他的回答只是合作伙伴,其余暧昧,皆是谣言。杜七虽恢复了记忆,却仍是温柔深情不改,他说什么便信什么。
李凌碧偶尔思及,也有一两分愧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潇洒倜傥的宣家少爷与俊美霸道的帮派少主,在这海城都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却全都被他收了,左拥右抱,怎能不快活?
或许其中还有些暴露的危险,但他认为,不论是他脑子里那些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是堪称先知般的对未来的了解,都足以让他将这两个男人死死捆住。
谁得到了他,便是得到了一根金手指,这根金手指还有着上好的容貌,这是天大的好事才对,他相信,只要自己稍微调和一下,宣清河和杜七便是捏着鼻子,也得认了这件事,除非是不想要他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在李凌碧最得意的那段日子里,宣清河捧着他,杜七宠着他,药厂的青霉素已经开始临床试验,一切都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这快活来得简单,崩塌得也猝不及防。
宣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药厂的大火便是在倾盆大雨的覆盖下也仍不见歇止。
在绿鹰悍然冲入宣家时,李凌碧逃了。
幸好绿鹰只是针对药厂,并不打算对宣家谋财害命,他多付了些银元,便顺利溜了出去。
他将药厂生产出的仅有的一批青霉素带在身上,藏进了那座私密院子里,之后他为了不引宣清河怀疑,便又回了宣家。
只是他回到宣家后才得知,宣清河那夜出门,说是要去拜访一位大人物,救一救宣家,却不想,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两三日过去,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样的世道,失踪几乎与死无异,李凌碧不想再等下去,便打算收拾细软,偷偷去找杜七。
没了宣家,他还有杜七,还有天明会,早前他同杜七说起这些药物时,杜七便透露海城上层那些大人物似乎也在谈起抗生素。
李凌碧对此有些不解,毕竟历史上抗生素的出现不是在这个时候,是自己的蝴蝶效应,还是宣清河之前已经拿青霉素去试探过那些人物,所以才传出了风声?
信息有限,李凌碧无法得出准确的判断,但眼下青霉素已然制出,既然那些大人物感兴趣,那他手握此物,想要东山再起应当也只是旦夕之间的事而已。
但他偏偏是时运不济。
就在他刚下定决心,要暗自离开宣家时,顾齐书带人闯进了宣家,二话不说便将他打晕绑走了。
李凌碧疑惑又惶急,他认识顾齐书,知晓他是宣清河的同窗,但却万万没想到顾齐书竟会绑架他。
但很快,在顾齐书的拷问逼问,软硬兼施之下,李凌碧终于明白,许是顾齐书从宣清河身上看出了不对,暗中调查后,便将视线锁定在了自己身上,想要得到自己的秘密。
而顾齐书到底还是个普通人思维,仅以为是自己得到了些奇遇,绝没有想到穿越之类。李凌碧心中存了警惕,小心地同他周旋。
然而,被囚不过两日,他便忽然难受起来。
百爪挠心,如蚁噬骨,他跌跪在地上,身体痉挛般抽搐着,忽然迫切地需要某样东西来缓解。
迷幻错乱的视觉中,顾齐书踩着木地板走过来,站在几步开外,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只说:“也是个大烟鬼。绑起来,给他戒了。我需要的是他脑子里的东西,而不是一滩糜烂的浆糊。”
痛不欲生的日子开始了。
李凌碧不知道最初那两日自己是怎样过来的,疯魔时用脑袋去砸墙,咬自己的血肉,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卑贱求人,清醒时又恐惧憎恶着自己,一边想要逃走,一边竭力思考着究竟是在哪里沾上了大烟。
和他朝夕相处许久的宣清河,是他最为怀疑的人。
但也正是因为相处太久,李凌碧很清楚,宣清河虽然喜欢自己,但更喜欢的是自己脑子里的那些东西,自己要是抽了大烟,清醒时少,把那些东西都混乱了,他就不心疼?
这又有些说不通。
至于他第二个怀疑的人……
便是此时此刻,正背着他奔逃在巷弄间的杜七。
“凌碧,醒醒,我们到了。”
一声轻唤,将李凌碧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抬头一看,却是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自己的那座小院子。
这院子除了自己和杜七,再无人可知,顾齐书就是想找来,也得颇费功夫,确实适合暂时歇脚。
“七哥,我能走,放我下来吧。”李凌碧道。
杜七也没非要继续背着,他道了声小心,便把李凌碧放了下来。
李凌碧眼角的余光朝左右瞟了瞟,却皆是昏暗的小巷,地滑苔湿,要是他就此逃走,恐怕跑不出几步就得被杜七捉回来。
他对杜七存了疑心,便不太想待在他身边了,但除了杜七,他又一时想不到要依靠谁。
这样犹豫时,杜七便已开了锁,转身来扶李凌碧进门。
不远处,小巷的拐角出现两道身影,小心地注视着李凌碧和杜七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内。
“这杜七不愧是杜天明被杜天明天天吹嘘的好儿子,果然有些功夫,方才差点就被他发现了。”
两颗脑袋碰在一起,窃窃私语。
“要动手吗?”
“再等等,看看这杜七到底想干什么,看他小子那一脸坏相,我就觉着他没憋好屁。早先在这儿装什么失忆,可没少和天明会的偷偷联络。走,先跟上去。”
小院的正房内。
李凌碧坐到了矮床上,杜七忙前忙后,为他烧热水,做饭食。
倚着榻上的玉石凉枕,李凌碧舒络开手脚,一边轻轻揉着自己的脚腕手腕,一边觑着半掩的门,去瞧在饭厅里来回走动的杜七的身影。
他身子乏力得很,揉了几下就懒得揉了,想喊杜七进来,但嘴一张,却还是没喊出声。看着那道背影,李凌碧一时觉着可靠温暖,值得信赖,一时又觉着深沉不定,难以捉摸。
不是宣清河下的手,那也不一定就是杜七。
李凌碧心想。
兴许是别的什么人,比如宣家那些早就嫉妒宣清河的少爷们,比如外头居心叵测的竞争对手,指使丫鬟小厮对他做些手脚,动动吃食,都是极有可能的。他和杜七在一起也没有多久,平日里用饭的时候也不多,还都是一同吃的,实在是没什么可能。
李凌碧闭着眼,恍恍惚惚地想着,也摸不准自己的思绪。自打犯过第一遭烟瘾后,他的脑袋里就总是有些乱,想不清楚。
这时,杜七进来,手上端了热茶和两碟糕点。
“做了点吃的,但还要等会儿才行,你先吃些点心垫垫。”
杜七把糕点放到了李凌碧手边的茶几上,又出去取了盆热水来,蹲下给李凌碧泡脚。
李凌碧也习惯了杜七这样宠着他,便是有些心疑,也没拒绝这伺候。
热汽蒸腾。
温度略烫的水流包裹着双脚,不轻不重的按压摩挲舒缓着酸痛疲累。清茶入口,挟着醇香,暖起了空乏的躯体。
这惬意的环境让李凌碧放松了许多,他从盘碟里随手拿起一块云片糕,放进了嘴里。
似乎是戒大烟戒得没了食欲,太久没能好好吃东西了,这云片糕一入口,李凌碧便觉着美味无比,精神一振,腹内的饥饿感也涌上来了。
他睁开眼,顿了顿,便直接将那碟糕点端到了怀里,一块一块不断地往口中送去,连吃相都顾不得了。到了急切时,甚至一把拿起三四块,齐齐往嘴里塞,真如饿鬼投胎一般。
杜七见着糕点渣滓簌簌落下,抬眼看了看,却也不阻拦李凌碧的狼吞虎咽。
等到盘内糕点没了大半,李凌碧抱着盘碟的手忽然一抖,软软地松开了。青瓷的盘碟顺着矮床滚落,杜七一抬手,稳稳接住了。
他直起身,凑近了,轻轻吐字:“凌碧。”
李凌碧用袖子遮着半张脸,神色迷离恍惚,闻声低低哼了声,眼神却失焦,无法将视线定在杜七脸上,只有嘴角诡异地大大弯起来,朝着杜七露出了香甜的笑容。
好整以暇地审视了片刻李凌碧的反应,杜七终于缓缓收起了他温柔乖觉、忠厚深情的表情。
浓稠而阴冷的欲望,狂热而压抑的恶意,在顷刻间全部倾泻而出,淹没了杜七脸部每一缕肌肉,每一寸皮肤。他像条立起了上半身的剧毒之蛇,痉挛般转动着脑袋,对猎物吐着血红的信子与腥膻的气息。
“乖乖留在我身边不好吗,凌碧?”
杜七的嗓音变得越发温柔了,仿佛在对着最心爱的人喃喃诉情,哀求爱人的垂怜。
“我知道你怀疑我了。但这能怪谁呢?”
“只能怪你。”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宣清河是什么关系吗?你真的是为了不让我的失忆更加严重,才不告诉我外界的情况,任由我一直失忆下去吗?你用心不纯啊。”
“如果我真失去了记忆,恐怕就真的要被你哄骗了。”
“但幸好,是我哄了你。可惜,你一点都不乖,仍去宣家见宣清河,带着他的味道来看我,仍不愿意放弃宣清河,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把你的抗生素、你的枪炮、你的机器、你的——你的脑子,送给我。”
“所以你看,这怪谁呢?只是怪你啊。”
杜七贴得更近了些,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李凌碧的脖子:“凌碧,我知道你从宣家带出来了一些东西,就藏在这个院子里,乖乖地,告诉我它们在哪里,好不好?”
“老老实实回答,我可以做更多的更美味的糕点给你吃——”
话音未落,好似神游天外、表情迷幻的李凌碧猛地睁开了半闭的眼,垂在榻边的手抓住架子上的一把剪刀,霍然抬起,直直朝着杜七刺去。
“你果然是装的!”
杜七毫不惊讶,冷笑一声,反手就攥住了李凌碧攻过来的手臂。
“王八蛋!”
李凌碧挣扎起身,恨意滔天。
杜七抬腿一压,剪住他的双手,忽地笑起来:“凌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难得聪明一回,却偏偏沉不住气,演戏都演不好。你现在对我出手,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太过愚蠢?”
“杜七,放开我!”李凌碧蹬着双腿,想要将杜七掀翻。
但他身子骨本就不如杜七这个习武练功的强健,刚才又吃了不少云片糕,眼下挣扎扭动都费劲,更别提强力反抗了。
杜七说得没错,吸了太多大烟,他的脑子确实是混乱了,被稍稍一激就按捺不住,想要报复,却完全忽略了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报复的能力。
杜七一手抓住李凌碧的头发,李凌碧吃痛地叫了声,开始破口大骂。
那骂声很难听,但杜七却恍若未闻,只瞧猴戏一样瞧着李凌碧,轻声道:“凌碧,你看看你自己。”
“花心滥情,虚伪愚蠢,傲慢自大,除了你身上的秘密和这副不错的皮相,你身上着实是没有什么值得人另眼相看的。偏偏你自己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模样,然而你究竟该是什么模样呢?”
“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一个低贱的戏子,下九流,玩物。”
李凌碧憋着的一股劲儿到头儿了,他挣扎的四肢渐渐停了下来,骂声一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他大睁着眼,瞳孔浑浊迷离,却仍向上翻去,死死盯着杜七。
杜七微微俯身,贴在李凌碧的耳边,轻声道:“凌碧,告诉我你从宣家带出来的东西藏在哪儿了,向我证明你的价值,我仍然会像以前一样,给你做饭洗脚,对你百依百顺。”
“海城的鸦片生意被郁镜之整日打压,但我依旧占了大头,你想吃多少云片糕,便有多少。”
李凌碧的喉结不受控制地动了下。
他的眼睛似乎放过了杜七,狠色消退,正直勾勾地盯着斜前方虚无的某处,双唇翕动,模糊地吐出字来:“带出来的……东西,在……在东厢房的……”
杜七神色微紧,凝神听着。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猝然在杜七背后炸开。
杜七闷哼了声,身子一晃,当即朝矮床后滚去。
借着矮床的掩护,他拔枪朝窗口开了两枪,便不再逗留,一个箭步冲向卧房的后窗,一跃翻了出去。
跳出窗时,杜七本想反手给李凌碧一枪。他很清楚,李凌碧的东西,任何人得到都是助力,他得不到,也不能让其他势力得到。
但他刚一有停顿的迹象,前面的枪声便再度响起,直追过来。
从枪声判断,至少有两个人。
若在平时,不要说两个人,便是三五个人,杜七也都不放在眼里,但方才他被偷袭,背后正中一枪,之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要是再缠斗,怕是于己不利。
不再犹豫,杜七闯出后门,迅速钻进了巷弄之中。
临到拐角时,他脚步顿了顿,回看了那座小院一眼,满是狠戾与不甘。
而此时的小院内,两名汉子逼退了杜七,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返身回了卧房里,架起了李凌碧。
李凌碧浑身虚软似面条,被搀起来,双腿便打起了摆子。
“你们……又是什么人?”他问。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没答话,其中一个直接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把人劈晕了。
……
楚云声得到抓住李凌碧的消息时,刚做完几份图纸,从书房出来。
“抓回了李凌碧?”
他走进卧室,问道。
郁镜之已经换下了准备就寝时穿的睡袍,正在一粒一粒扣衬衫扣子,听到动静,他瞥了楚云声一眼,笑了声:“确切地说,是原本没想抓他,但瞧见他再留在杜七那儿人就要废了,便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要去见见吗?”
郁镜之拎过楚云声的外套,走过来,抬了抬手。
见李凌碧,楚云声本就是无可无不可,他对李凌碧并没有什么好奇。但郁镜之显然是想要楚云声陪他一同去的。
楚云声接过外套,没有拒绝郁镜之的提议。
两人一路出了小楼,直奔郁府。
到了郁府,被刘二领路走着,楚云声才发现,关着李凌碧的小院,竟然就是正月十五时凤湘班带着白楚来唱堂会的院子,世事不可谓不巧。
房内昏暗,只点了一盏煤油灯。
晕黄的光亮着,将靠在椅子上的李凌碧勾出一道影来,他垂着头,显得死气沉沉的。
听见开门声与脚步声,他身子僵了僵,慢慢抬起了脸,面孔上闪过了浓重的绝望和灰丧。
然而,走进门来的却并不是那些熟悉的面容。
李凌碧一愣,讷讷道:“你们是……”
楚云声没有回答,郁镜之则温润和气地笑了下,道:“郁镜之。想来,你是听过我的。”
郁镜之?!
李凌碧一个激灵,险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对这位《民国梨园》里的渣攻男主的记忆太过深刻了,无论是他的冷酷无情,不择手段,还是他的狠辣强势,权势遮天,都给李凌碧留下了极为可怕的印象。
可以说,郁镜之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深沉莫测、喜怒无常的魔王。
他记得自己刚穿来时,曾远远瞧过这位传说中的郁先生一眼,相貌看得模糊,已辨不清,但那股子杀人不眨眼的狠戾劲儿,却是瞧得真真的。
他被吓到了,所以之后的日子便是能避开这位郁先生,便赶紧避开。
之前白楚接近郁镜之失败,他都没敢再去鼓动白楚,生怕说多了,把自己牵扯进去,搁到郁镜之眼前。
但眼下,这笑得一脸温和的人说他就是郁镜之——李凌碧慢慢地、心惊肉跳地将记忆里那模糊的五官同眼前的人对应着,心头的恐惧与慌乱几乎升到了最高。
好好的,他怎么就被郁镜之绑来了!
这个时候,来的人哪怕是顾齐书,都比眼前这情形要强。
“郁、郁先生,您找我来,是……”李凌碧压住自己脑海纷乱的思绪,不去想郁镜之的可怕,尽量平和小心地主动开口道。
郁镜之并不打算和李凌碧废话。
他打量了李凌碧几秒,开门见山道:“你说你来自百年后的华国,可是真的?”
“什、什么?”
李凌碧一惊,根本没想到郁镜之一开口问的竟然是这个:“郁先生,我听不太懂……我、我怎么可能是来自百年后呢,这完全是痴人说梦,太虚假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对,对了!您知道吗,宣家的药厂研制出了一种奇药,抗生素,您看您需要吗?只要您愿意帮我离开海城,我可以把那些……”
“不需要。”
郁镜之截断了李凌碧有些混乱的话语。
李凌碧神色一僵,目露恐惧地噤了声。
楚云声在旁听着,倒是也不意外李凌碧终于鼓捣出了青霉素,只是有些诧异他面对郁镜之时的紧张和惶恐。看李凌碧的表现,若是不知道的,还要以为郁镜之是个吃人的魔头了。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郁镜之微垂着眼,似是在思索什么,迟疑什么。
李凌碧低声道:“药物您不需要的话,那……枪炮弹药,新型机器,我也都可以……还有未来的局势,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您……”
“都不需要。”
郁镜之道。
他调整了下坐姿,抬起眼,却没有去看李凌碧,而是静静望着桌上那盏煤油灯摇曳的灯芯火苗。
静了片刻,他开口道:“你所说的,我都不需要。在来见你前,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但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必要了。”
李凌碧微微睁大眼,没有听懂郁镜之的意思。
而楚云声闻言,却大概知道郁镜之犹豫这么久,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了。
有些话,他不好去问楚云声,楚云声也不一定好回答,但他可以去问李凌碧,去听李凌碧的回答。而且他总有种感觉,楚云声和李凌碧不一样,他们并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可话到嘴边,却也没有了去问的必要——东洋军南下,海城是否沦陷,这在现在并不是一段历史,也不是一个既定的剧情,而是一个未知的、仍要他们为之努力的未来。
一切都已不同,也必然不同。
最终,楚云声和郁镜之什么都没有询问,便径自离开了郁府。
三人中,只有李凌碧对这次见面完全摸不着头脑,看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觉得有人真的能拒绝他一脑袋的先进东西,尤其是郁镜之这样一个野心家、大人物。
他思索再三,认为这次见面的拒绝和故作姿态应当是郁镜之驯服他的手段,或是欲擒故纵,或是施恩图报,等等,诸如此类。他一直等待着郁镜之露出真实目的。
而这一等,就是十天半月。
直到他服用完最后一份戒烟药,初步摆脱了大烟的控制时,李凌碧也没有再见到郁镜之第二面。
他开始有些不敢置信地怀疑了。
难道郁镜之那晚所说的不需要,竟是真的?他和宣清河、顾齐书、杜七他们,真的不一样吗?
但若真是让郁镜之来回答李凌碧此问,他的答案估计是与其他人并无两样。如果没有楚云声,而他又知道了李凌碧的蹊跷之处,那他必然要榨出李凌碧脑子里的东西,来壮大海城的力量。
比起其他人,顶多手段温和些,好看些,但所求的东西却是一样的。他从不认为自己算个好人。
那天他也很想问问李凌碧,在那个未来,新的华国,像自己这样的人还多吗?
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过,答案应当不会太差。
李凌碧的事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飘过便算了。
把人关起来后,无论是楚云声,还是郁镜之,很快就将李凌碧忘在了脑后,记不起来了。他们有许多重要的事忙碌,而目前最为要紧的一件,便是高澜的接风宴。
八月廿四,天高气爽,秋意渐生。
高澜广发请帖,于望海楼宴请宾客。
楚云声翻看请帖,沉声道:“鸿门宴。”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